不过,这平平俨然是梁拾意太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出了宫城戒严的范围,马车外面的声音愈发喧嚣热闹起来。 “嘭嘭”几声烟花连炸,梁拾意终是禁不住掀开帘子。 接连绽开的焰火极亮,将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夜空照如白昼。 但梁拾意的眼神垂下来,见那车马行过张灯结彩的街市,看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无论华夷男女老少脸上皆洋溢着笑。 又想人间烟火更亮。 不过她再重新将目光投向天幕。 无论是寂静的夜还是这般热闹的夜,哪怕火树银花炸漫天,月亮也还是那样遥遥地挂着,并不会因此多一分少一分清辉。 但梁拾意悄悄地想,要她真能牵着月亮一起来人间逛一逛也很好。 马车行进得愈来愈慢,想来是离闹市越近人越发拥挤所致。 终于,车停了下来,马车夫言:“三爷,前面长安桥人堆着实在过不去了。” 张以斯吩咐着绕路:“往南走江米桥吧。” 然除开玉河西的万国集市会,这玉河东的灯会梁拾意从前也没见识过。 梁拾意虽晓得暗卫和哨点都是提前布好的,她不能随便任性凭着自己心意,应听张以斯的安排。 但看着车外热闹气象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三哥,我们能下来走走么?” 却听张以斯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声音。 “对啊,小十你既出来这一趟是该走走桥的。” “走桥?” 梁拾意有些奇怪,听张以斯一番说道才知这灯市于女子而言有一走桥的习俗,据说走过个意头吉祥的桥能走掉百病。 这长安桥头这么挤不光是因为集市,多半也有这走桥的缘故。 张以斯没有阻拦痛快领着梁拾意下了车,果见那桥上熙熙攘攘大多都是女子成群结伴来回走着。 当然二人目前都算“男子”,若在反反复复地走定惹人生疑。 “......先一道过去,若小十你还想走,回来再一遍。” 听着张以斯的话,梁拾意自没有任何疑问地点头应下。 不料,二人刚刚行至那长安桥中段,忽听极妩媚的一声“张爷”...... 不对,应该是各色各样千娇百媚的数声“张爷”。 “张爷最近怎么都不来畅音阁了~” “也不来天香坊~” ...... 一堆莺莺燕燕瞬间朝张以斯围了上来,各个嘴里都念同一个意思“奴家可想死张爷了。” 没成想张以斯这副打扮也能被人认出来,更没成想认出来的还是这么一帮“红颜知己”。 不过梁拾意的阿娘便是艺伎出身,她对秦楼楚馆的姑娘们自没有什么成见。 反倒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想想张以斯圣寿节送的那玲珑精致的八音盒,再想想他对那女子走桥的习俗说得头头是道...... 张阁老原来是位万花丛中过的行家啊! 再一想,辽东女儿们其实许多也最心仪这身材遒劲魁梧的类型,越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便越是男儿雄壮的体现。 若说这辽东女人最多的她阿爹,从前看上去不就真真跟头黑熊一般。 梁拾意想到这儿时不禁自个儿“噗嗤”笑出声,想想她起初也以为白居岳是个黑熊般的汉子呢。 “北镇抚司办案,全部闪开!” 却在这时,梁拾意突听一声喊。 她滞了一刹,很快想到她此次出行护卫都由张以斯安排,南北镇抚司也多多少少算由张以斯代掌,无论如何她先朝他靠去便是。 “张爷,这些不该是你的人么?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却恰如那些莺莺燕燕惊慌失措的喊声又很快想到这一切并不像张以斯的安排,那能调动北镇抚司的...... 梁拾意看见张以斯回头惊诧地看向她......不,他的眼神并不是看向她,而是落在了比她要更远她要更高之处。 锦衣卫迅速在梁拾意围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一个近似空心的圆圈。 除开张以斯外,她视线中的莺莺燕燕以及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尽数清除。 耳中接连响起的扑通,正像人被扔入水中砸出的声响。 “下官失职,但凭处置。” 与此同时,张以斯跪在了地上,埋头俨然是一副请罪听候发落的模样。 梁拾意心中茫然至极,全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总不可能就是张以斯因为帮忙安排了这次微服出行便要请罪,她的衣服还是白居岳准备的不是么? 梁拾意想要询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脱口一个“白”字,头朝身后侧去...... 却听:“莫要遮蔽太后娘娘的视线。” 白居岳令一出口,梁拾意正前方的两个锦衣卫向左右稍移让出一条缝隙。 梁拾意停下了转头的动作,目光被那缝隙间得以看清的桥下之景牢牢锁住。 桥下原本水泄不通拥挤不堪的人群被撕开了斗大的裂口,一团窜得比人高的火堆于其正中熊熊燃烧着。 火堆照映出一个个被拖拽押送走的人影,又吞噬着一摞摞不断被倒入的新柴,愈烧愈烈。 新柴中似有书册,似有画卷,似乎还有一些小小的五彩斑斓的玩意儿,梁拾意看不大清。 直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小玩意在被扔进去前飞了起来...... “娘娘你知道鹦鹉是会装死的么?” 因为那只暹罗口音会叫“太后千岁”的鹦鹉被养在了乾清宫内,冰心闲时看了不少关于饲养鹦鹉的书籍还分享了一些趣事与梁拾意。 一只会装死的鹦鹉飞了起来。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它一飞起来就开始叫,叫声极其响亮。 它学的那句话似乎也是“太后......” 然而第三个字未离鸟喙,鹦鹉被一刀砍下坠入火中,大抵是真死了。 猛然意识到那些被抛入火堆五彩斑斓的小玩意尽是鸟尸,哪怕梁拾意白日里没吃什么东西胃中空空如也,却还是一下翻腾不禁捂住了嘴。 可这远非可怖之事,火影背后映出一个庞大的黑影,手上好像提了个摇来晃去的玩意儿。 黑影俨然并不满足于做一个黑影,他提着他手上的东西绕着那火边东南西北各展示了一遍。 梁拾意的阿爹梁成印正在拎着一个女人的人头,揪着她的头发摇来晃去就如同炫耀一般。 而那个女人的面孔正同她的十一姐毫无二致。 梁成印一声吼:“还有哪个闺女要认老子当爹来找死的,赶快!” 人头被抛入火中燃烧殆尽,大抵连一个耳朵都不会再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最后一段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恐怖,但下一章真的就没啥恐怖的了。【作者自我感觉】 另外或许是小贴士或许是剧透(?): 女主的视角目前还是很受限的,这会导致她的所见所知都出现谬误。 引用参考: 三峦环抱,五峰突起——没找到具体出处,不过关于午门的描述基本都参考百度百科 关于古代文人冬天用折扇的记录,清朝的纪晓岚就有“小翰林,穿冬衣,执夏扇”的故事~当然作者就那么随手一查,大家不要较真呀。
第50章 刺伤 似乎茫茫天下间,无论是追随抑或反对白居岳者,皆相信习惯他滴水不漏无暇可击的表皮太多年。 故而除开死到临头的狗急跳墙,那些欲逆他所为者早已放弃对他自身的攻讦,转而去寻找大局之上更为脆弱的细处。 荒诞不经,这些人最终找到的细处竟是那所谓最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位置。 白居岳错了么? 幼鹰需被推下悬崖才能展翅,而待在笼中学舌的只能是鹦鹉,连逃脱焚烧它的火炕都做不到。 当少女折落于他眼前时,白居岳在想很多事。 他的身体却只做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接住她。 毕竟少女不是幼鹰亦非鹦鹉,只是阴差阳错降临给他的完美诱饵。 少女比皇帝更加柔弱年少,不谙政务,身份满是可以置喙的漏洞。 所以,不止御马监,不止一个西厂,甚至不止于前朝后宫,所有意图通过撼动皇权来制衡白居岳之辈都以为终于蛰伏至最好的时机,前仆后继地跳入罗网。 白居岳搭上少女的脉搏,滑如滚珠往来流利。 所有的意外与偏差都没有影响,白居岳在少女点头那刻洒下的饵料、编好的罗网尽皆圆满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就连那一个孩子,也不需要他再费心思去捏造。 白居岳开口道:“太后娘娘受惊即刻起驾回宫,张尚书留于此处与镇国候协领刑部与北镇抚司彻查此生谣犯上一案,护驾不利之责容后再议。” 但还是有什么变了。 “下官一定将功折罪。” 譬如张以斯领命之时,对晕倒在他臂膀中的少女露出的那一丝担忧之情..... 没有譬如,白居岳无法维持的是他自己。 不过此时此刻还是先让所有人乃至天地都看着吧,他还在,那能够伤害到她的仍唯他而已。 随着白居岳将少女打横抱起俨然要在护卫之下离去,些许仍心存妄想或想寻个痛快的散兵游勇终于再按捺不住狗急跳墙。 “奸臣妖妇受死......” 不过这并非是白居岳需要操心的事,无论是手中的明枪暗箭,还是口中的狺狺狂吠,自有戎卫会料理干净,他们死字只能应验在自己身上。 白居岳抱着少女前行身姿不偏不倚,步履不滞不疑。 “吾辈不亡,天亦亡之!” 钦天监报呈初六之后都会是无风无雪的晴日,礼部故则今日启灯市。 的确没有风雪,只是滴答滴答雨珠滚落下几滴。 不过没关系,车辇近在咫尺,而在那之前这些零星的小雨尚穿不透白居岳裹起少女的裘衣。 —— 梁拾意并没有昏过去太久,她恢复意识之时一下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苦涩的味道。 她很肯定是白居岳刻意让她醒来的。 如果他想,他一定有千百种方法让她在他离开后再醒来。 而现在他不光在她身边甚至搂着她。 白居岳的怀抱今天既不冰凉亦不滚烫,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触碰时那种不冷不热的恰到好处。 可耻的,可悲的,可怜的。 梁拾意在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代表他的身体好些了么? 然后昏厥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头,瞪视着她的人头骤然浮现于眼前。 梁拾意猛地睁开了眼睛,想也没有想便挣脱了那个怀抱。 那个她这些天来都在朝思暮想的怀抱,可越是这样越让梁拾意觉得自己无耻至极。 白居岳搂她并不算紧,梁拾意一下就钻了出来。 大抵因为窗外下着雨,这是一个极为漆黑的夜,梁拾意又才刚刚睁眼还未完全适应这种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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