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他如穿肠的鸩毒......大抵倒也真真恰当。 “姑娘?姑娘!” 此时丹心的声音骤地响了起来,或许是焦急,或许是丹心离她的距离更近,这声音落在梁拾意耳中格外清晰。 “孙大夫你快看一看,我家姑娘她忽然浑身颤抖。” 很快梁拾意那只没有被针扎住的手被人拉了起来,腕上旋即传来对方指尖的触感。 这一下,梁拾意便能觉出这位孙大夫应当的确是位经验十分丰富的医师。 她手上老茧的位置和厚度跟每日为梁拾意看诊的太医院钱院使几乎一般无二。 而后,梁拾意竟不禁觉得那根针扎得更狠了,叫她浑身都想缩紧。 她又在心头念白居岳了。 在宫里时,她每日都是有人请平安脉的,然凡白居岳见她时总要再替她诊一次。 他手上茧子倒薄,每日批那么多公文,连执笔那几处的薄茧若不触到,都是微不可见的。 梁拾意猜这大抵同白居岳会掐掉他发间的任何一根白丝,理平衣上的任一一处褶皱是一般道理。 在所有旁人可见之处,白居岳都会做到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瑕疵。 哪怕在他们相处的那些短暂瞬间中,梁拾意瞧见过白居岳鬓角散落的碎发,眼中的红丝和眼下的乌青,甚至是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但不消片刻他都会恢复如常。 就连体温,他都时常保持在不冷不热的恰到好处。 他是如何做到的?依梁拾意对白居岳的了解,大抵不会是个让他轻松的法子。 说来也怪,其实他二人相识不过两三月时光,一旦回忆起来却是没完没了的,叫人心直疼,梁拾意脸颊上温热的液体也愈发多了。 好在这时,丹心又是出言一问:“孙大夫,我家姑娘如何?” 这暂且阻断了梁拾意对记忆的沉溺,但她却又隐隐产生一种极不对劲的违和感。 丹心一贯对梁拾意是再冷淡不过的,话也不爱多说两句,往日这些话都是由冰心来说。 不对......冰心呢? 梁拾意忽地意识到她方才听了这会子话,竟是没听到冰心的声音。 “脉象上看没什么大碍,应是赵姑娘心绪波动所致,有醒转的迹象,再加些药量既可。” 又听那位孙大夫言,梁拾意心知若真让这位孙大夫给自己再加些药,待她下次醒转怕已不知是何时了。 她决不能再放任自己这般昏睡下去,无论是白居岳、冰心还是她自己如今的处境,她都想弄个明白。 梁拾意开始竭力调动她身上的每一寸,依然是那般又沉又重,不过原先左手指尖传来的针刺感由一指变为了三指...... 梁拾意明白过来,这刺痛绝非是她的心理作用,而大抵乃丹心所为,目的便是要将她唤醒。 痛觉,没错只有痛觉才可以对抗麻痹。 梁拾意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少顷血腥开始于口中蔓延,于此同时她的眼睛终于抬开了一条缝。 果不其然,她在一架极宽敞的马车上。 不过外间似乎已经入夜,车内光线昏暗,梁拾意看不大清。 她只能勉强判断出在她身旁的是丹心,除此外还有两个人影,应当便是孙大夫和凌飞雁。 “孙大夫,非是我不信你,但我这拾鸩妹妹毕竟还身怀有孕,当真能用这么大量的迷药么?” “这药的配比都是反复验证过的,不会对人有什么损伤。” 孙大夫手上拿着一瓶大抵是药剂的玩意,手却被凌飞雁抓住了。 的确没有冰心,梁拾意心中一沉。 “可.....孙大夫,我听说对这成人无什么影响能用的药,许多孩子仍受不住,若我说得有不对你只当是我道听途书编造出来的。” “未出世的胎儿并算不得一条性命,只要能护得赵姑娘安稳便好。” 再听这孙大夫谈起她腹中胎儿的语气,梁拾意心是更凉。 她该怎么办,她不能让旁人动她的孩子,而冰心的下落她势必该弄明白。 孙凌二人还在争辩并没有注意到梁拾意已然睁眼,她抬眼看向就在自己身侧的丹心,比了比口型:“你还有多少根针,都扎下......” “嘶——” 没待针扎下来,却听马嘶鸣一声,车厢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老子刚刚说话,你们没有一个人搭理,自己倒聊得痛快。这车谁爱驾谁驾,老子不伺候了。”
第84章 鸩 马车的骤停是那样突然。 车厢内的四人除了丹心勉强稳住身形外,其他人的身子都不由失重。 “咚、咚”两声凌飞雁和孙秭归孙大夫都撞在了车厢壁上。 梁拾意倒是虽浑身无力但又被丹心护了一下,没真撞上。 只是刺入指尖的那三根针在骤停那一刹就往里又深扎了寸余,立时再被拔出来...... 伴着几滴溅出来的血珠,梁拾意“嘶”地吸气疼得出了声。 两三月来,她伤啊病啊痛的滋味尝过不少,到此时方知十指连心当真不是句虚言。 她前时以为自己已是心痛至极,却是要再抵上这实实在在的肉疼,才彻底从麻痹中清醒了过来。 不过还未待梁拾意起身,丹心拿着那三根沾血的针一把推开车门。 门外“咔咔”传来几声打斗。 而门内三人找回平衡之后,孙秭归应是瞧见梁拾意手上的伤从药箱中取出一截纱布。 “我不想用药!” 梁拾意却惟恐这孙大夫又将她迷晕,下意识朝后一退,右手直接掐住左手伤处,好使疼痛源源不断地刺激自己。 凌飞燕拉住孙秭归:“孙大夫,我看还是先让拾鸩妹妹自己静一静。” “静”字刚落下,车门外的打斗声竟随之有了一刹止息,只是紧接着众人便听一句: “老子是还没办法比你快,但老子保证,一定会同时把你的脖子拧断。” 约莫一刻钟后,丹心的针依然抵在十一姐的咽喉上,而十一姐的手也掐在丹心的脖颈上没有松开。 但在众人的劝解,十一姐的骂骂咧咧和丹心十句吭一声的应答中,梁拾......梁拾鸩多多少少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晕过去的时间约莫是十三日的子时至丑时间,而如今已是十四日晚,也就是她整整昏迷了十余个时辰。 三月十四,春祭时清明日,众王公大臣都会前往皇陵参拜祭祖。 今年时节特殊,同时还会将宣泰皇帝的梓宫由紫禁城而出正式移陵。 自正月里元宵法会的变故后,她这位梁太后于仁智殿割腕意图追随宣泰帝而去一事也算是众目所见。 虽有受歹人蛊惑的因由,但护卫龙体不可有失。 故而那之后未免她哀思过度,致使腹中的“小陛下”不安,一切关于先帝爷的祈祝祭奠一概无需她再出席,不必参加春祭也是早早便落定的。 不过她这位太后原定十五日再前往行宫休养,当还是按待春祭仪式完毕再动身的理。 如今十四就得以动身,其中款曲梁拾鸩暂不得而知。 但大致能分析出,诸王公大臣皆会出席春祭,那落在这同时出发前往行宫队伍上的视线自然会少上许多。 更何况按如今的朝局,这春祭大典定是一场各派纷争的重头戏。 “半日内整个京直隶全部戒严,下午一直跟着的那些小尾巴,现下是连半个影子都寻不着了。” 再思及十一姐此前的话语,这祭典之上想必生出了一番大的变故。 由此,她们这一行人假借前往行宫悄然离去的计划自然就更万无一失。 只是谁也没料得还有一个变数,也就是她这位十一姐的性子。 一般来说,十一姐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会服从于强者,就像从前对阿爹,又如这一个来月甘于被禁在白府之中。 但这种甘于之下实则又始终藏着一份反叛,当日逃选秀,如今要跳车。 而且一旦十一姐真下了这份决心,便会有一份别样的决绝。 月前十一姐宁愿完全舍弃梁拾意的身份,也不愿回到阿爹身边跟他服软,现下更大有一副要跟丹心玉石俱焚的架势。 “丹心姑娘我知道你是担心拾鸩妹妹的安危,但拾鸩妹妹现下不是好好的么。 再说卓副将你又何必在这半道上置气呢,也就三五天的路程,往后你手上拿着这兵部裴尚书的举荐信,想去哪儿一展抱负不也都能任由你施展。 大家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何必动手呢?” 凌飞雁劝得是有条有理、情真意切,可惜动手的二人不仅没听,瞧着手反似又重了一些。 梁拾鸩这个小十二多少清楚自己十一姐的争强好胜,认第一次输是为了憋一口气将来赢回来,但若再叫她认第二次...... 那场面不能说是屈指可数,但作为十二她的确没见识过。 可丹心呢? 十一姐突然勒马自然是叫众人一惊,然纵丹心平素寡言多行,这般完全不计后果直接发难动手的模样也绝非寻常。 梁拾鸩再次狠狠掐住自己指尖伤处,疼得一激灵。 伤是丹心用针刺的,她想让自己醒过来,然后呢? 然后便是现在这般,丹心与十一姐互相对峙马车被彻底停了下来,莫非丹心是有意阻止自己就这么昏昏沉沉顺顺利利地被送往江南? “冰心呢?” 与此同时,梁拾鸩终于想起自己挣扎醒来前便怀着的疑问。 她看着丹心此前一直只是凝着手中针的眸子,终于抬起来望向了她。 那双眼睛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合上微微泛着红色的血丝,而嗓音也因被十一姐掐住有些嘶哑。 “姑娘放心,两三月来姑娘的音容脾性冰心已是学了个七七八八,替身前往行宫一事不会有差,待得时机合适一切秘辛都会尽数埋葬。” 但落在梁拾鸩耳中一字一句清晰得很。 替身,埋葬....... 她双眸圆睁,手越掐越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只要她离开必然是需要有人去顶替上她这个位置的。 最后再以一死来了结这个故事。 是了,白居岳为她名中选一个鸩字,连大晖首辅都要为这毒药断肠,旁得要为她送的命岂会少了。 更何况万事的开端,不正是杨钧翊在她面前送了命么,堂堂宣泰皇帝就连入棺入陵都不得安宁.... 梁拾鸩的身子不禁又抖了起来。 凌飞雁觉出她状态不对,一把握住她发颤的手,安抚道:“好妹妹,个人都有个人的命数,你别想太多,把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可梁拾鸩的颤抖没有减缓,反倒因一昧掐着自己的伤处,那指尖的血珠连成了线泂泂往外流。 此前凌飞雁对迷晕梁拾鸩一事,心中或多或少存了几分疑虑,但现下见梁拾鸩这副模样却也不得不想让她清醒地知晓这一切或许才最是残忍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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