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苏太傅又如何说你么?”皇帝轻笑,并无顾忌地将那份奏疏递给萧翊。 他也笑,伸手接下,却没垂眸细看。 “捣了他埋在京城的两处暗桩,他还能说我些什么好?不看也罢。”奏疏被他随手扔在面前,不经意仍瞥见了几行字。 提及裴昭,又见云尉营,不知苏太傅心底埋了什么筹谋。 但与他手中将要促成的大事来说,这一切俱不重要。 皇帝:“无妨,苏太傅说要嫁女儿,明着跟我讨官职抬举他的好女婿。” 萧翊手指微顿,握着茶杯,徐徐饮了一口:“御史台郎子丰?” “正是。”皇帝神色一沉,“怪我们兄弟二人看走眼,他也是个扶不起的,苏贼一众稍加打压便偃旗息鼓,转头就与苏玉茹纠缠不止,眼下还顺顺当当地踏入太傅府,真打算做个上门女婿不成?” 萧翊轻笑:“人各有志,芝麻官如何能跟太傅斗法?” 皇帝轻哼,倒也不太放在心上。他只道萧翊办事有章法,那郎子丰培养不成也罢,毕竟不如亲兄弟可靠得力。 “皇兄打算许个什么官职?”萧翊放下杯子,内官又上前给他满了热茶。 “左右出不了御史台,抬个四品已是莫大的恩典。” 萧翊敛眸:“让他进内阁,擢东临学士。” 皇帝脸色稍滞,忽而蹙眉望过来。 “内阁至今未定首辅,那几个老东西只盼早日荣休,他们虽与苏太傅无甚往来,但也并不作为,徒让苏氏独揽大权。” 萧翊正色,抬眸看着皇帝,“不如让这位好女婿撩起他心中的刺,既是一家人,更须得避嫌,苏贼这辈子也别想入内阁,首辅之位在眼前却摸不着。” 他抬指,轻轻划着杯口,指腹染上一丝湿濡的热意,叫他心中格外畅快。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忽而笑道:“阿翊此计甚妙!” 顿了顿,他又道:“郎子丰出身微寒,若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难免不记恨今日入赘之耻。我瞧他也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苏氏这回是棋差一着……” 当即拟了旨意,传刘福翌日宣旨昭告众臣,当真快刀斩乱麻,不叫苏太傅有回转的余地。 萧翊垂眸低笑,忽然抬手拎起茶壶,不待内官上前,他已替皇帝满了热茶。 他的手微微压着壶盖,长指搓磨,像在暗自思忖心事。皇帝意外地打量着他,只觉萧翊今日分外守礼,姿态中也有说不出的谦逊。 皇帝不作多想,只当先前兄弟俩吵得太狠,由此失了判断。他的好弟弟一向明事理,敬长辈,一些口角争吵并不会影响二人的感情。 他举杯与萧翊对饮,萧翊眸色如墨,动作干脆利落。 “皇兄,箭在弦上,成败在此一举。我明日先行回京,替你将这老虎牙松松劲道。” 皇帝闻言一喜,他稍颔首,深觉萧翊筹谋深远,他心中所求之事总算将要迎来圆满。 方柔这晚在恍惚间睡了过去,她只记得自己临睡前熄了炉子,将那醒酒汤倒出来,待裴昭翌日转醒再服下。 裴昭身子底好,睡过一觉已彻底清醒,一早睁眼见清柳候在床边,等着服侍他更衣。 他不习惯,便让清柳退到屏风之外,又问:“姑娘呢?” 清柳笑答:“回将军,姑娘昨夜睡得迟,现下还未转醒。她熬了醒酒汤,嘱咐奴一定得回热后再让您喝下。” 裴昭记得方柔提起此事,彼时她神色焦急,担忧得似要哭起来,教他半醉半醒间格外挣扎。 他心间一暖,也正是说话间,清月已端来了那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裴昭洗漱过后,端起碗一饮而尽,心中更是感慨。 不过稍稍,他听得西厢有了动静,放了碗,大步穿过外厅,直朝对门走去。 行到跟前,又即刻停了身势,站在门外低声:“阿柔,你醒了么?” 方柔的声音在里头飘出来:“阿弈等我!” 有脚步声,不一会儿门被拉开,方柔睡眼惺忪,乌黑的长发挽在身前,一瞧便知还未好好梳洗。 她大大方方地拉裴昭进屋,清月已麻利地端来了热水,清柳则去传早膳。 裴昭端正地坐在桌前,见方柔慢慢梳洗,她正拢着发,侧眸望向裴昭,见他脸色如常,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裴昭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挑起嘴角:“阿柔,怎么?” “昨夜你可吓着我了。”她也掩嘴笑,此际终于有心思与他闲谈说笑。 “不碍事,我的酒量早在云尉营就练出来了。昨夜只是一时喝得急,又未有时机歇息,由此才醉过头。” 方柔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裴昭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稍稍有些发凉,似乎穿着总是不够多,稍不在意便易冻着。 她望着他,只低声说:“等我们离开京城就好了。” 裴昭没说话,笑望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二人对坐用过早膳,内官恰好前来传旨,皇帝于正殿召见众人。他们收拾妥当,裴昭给她披严斗篷,拉着她的手出了别院。 来到正殿,乌泱泱站满了人,方柔率先见着沈清清,她正站在秦兰贞身旁,两人笑着说小话。 她下意识想收回视线,可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并未见到萧翊的身影。 心下诧异,无意中却听得旁的大臣闲谈:“宁王殿下昨夜冒雪归京,也不知是否又惹了圣上不高兴。” “圣上与殿下向来不合,三言两语便能吵起来,你我莫要多嘴。” “正是,正是!多谢大人提点……” 方柔心下一怔,萧翊昨夜便已离开行宫了么?那如此说来,她果真是作噩梦罢了。 不知为何,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境忽然松弛不少,在正殿之上终于能够站直身子,再不必顾忌那可能瞧见的恶人。 一众人在行宫留了几日,立冬过去,帝后摆驾回京,裴昭与方柔的婚事也提上了日子。 正日选在了立冬过后三天,于外人看来实在仓促,可裴昭说二人以丘城礼数摆酒,不铺张大闹,办桌不多,只邀了交情频密的亲友,还望同僚包涵见谅。 皇帝允了裴昭的奏请,还说臣子若都有裴昭这份心思,大宇朝必能繁荣千年,一番话点得某些朝臣面红耳赤,心中大感惭愧。 大婚前夜,朝中传出一件大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他们并不太当回事。 太医院照常替皇帝问脉,诊出些不妥帖,说应是在行宫受了风寒,皇帝今晨头风犯了,临时叫退今日的早朝。 裴昭回到府上不久,董方又传回消息,圣上病情不妥,宁王已召集太医院众入乾康宫。 他起先没觉得不妥,只道皇帝为朝政殚精竭虑,入冬后不知深浅惹了病,这便大发起来,一如山倒之势,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只是思虑片刻,又叫住了董方:“你密切留意此事,如有异动,即刻回府通传。” 董方领命退下,裴昭暗自思忖片刻,又提笔起了封密函,悄悄喊来贺世忠,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老管家收了信,匆匆出了将军府。 自然,方柔并不知晓这一切。 依照俗制,女子大婚前夜不得与新郎官见面。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迎亲队伍前去女家接亲,热热闹闹游城讨喜,人人见着都愿意说句喜庆话。 只是他们二人情况特殊,新娘子不便外住,喜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新人由将军府出发,只在东正街走个来回,也算是昭告众人,同添喜气。 将军府早已装点一新,那正红的喜字令方柔瞧着心中欢喜。 上一回见这般红装盛点,正是她奔向自由之际,这回再见,又是她彻底摆脱阴霾的好日子。 看来总是好人有好报,于裴昭来说,她亦是他的恩人,如此说来也算求得圆满。 方柔此时正在房里拆点贺礼,早先各府夫人登门拜访,均送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她日后虽难再与京都世家打交道,可裴昭既受了人情,日后还得逐一按份量还回去。 沈映萝教导过她人情世故,方柔牢牢记在心里,不愿裴昭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由此很是在意。 贺世忠特地找了名脑子灵光的嬷嬷随她一同清点,两人边说着闲话,边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匣子,像是一家人那般和乐融融。 那嬷嬷站在一旁,不断给方柔递盒子,自己再拣起一个慢慢拆。 她自角落抽出个并不太起眼的方盒,心说谁家夫人这般寒碜,便没将此物交给方柔,而是换了个更体面的长匣子递了过去。 方柔打开匣子,长叹:“又是砚台,我家将军惯常骑马射箭,哪有闲情伏案书写。”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耳畔忽然听得嬷嬷发出“哗”一声的感叹,不由笑问:“嬷嬷可是翻出了宝贝?” 那嬷嬷啧啧感叹:“这等质地……怎偏塞进不值钱的小盒儿里了?” 方柔不经意间抬眸,整个人霎时一僵,嘴边的笑意就此退去。 那嬷嬷手里握着一方小盒,里头静躺着双红玛瑙坠子,在暮色里散发着妖异的光华。
第46章 ◎传朕旨意◎ 方柔手里的砚台当即落了地, “砰”地一声断裂成两截。 嬷嬷不解其意,满脸皆是可惜,刚要俯身去捡,方柔却一把夺过那小盒, 那玛瑙坠子艳红似血,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将那坠子拿起, 指间发颤,心中大有不好的预感。 方柔不顾嬷嬷追问, 大步奔出了院子,一路朝裴昭的居室奔去。 嬷嬷在后惊呼:“夫人留步, 此举不合礼数!” 方柔权当不觉, 她紧紧攥着坠子,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萧翊、是萧翊…… 行宫那夜不是噩梦,是他在狩猎时发出的警告。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他这些天装着沉静、漠视,像是彻底不在意那般,只不过是障眼法。 她怎会? 萧翊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那样偏执, 在她成功逃离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忤逆, 她怎会真正相信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他们自有皇帝庇佑, 萧翊不敢肆意妄为,可如今看来,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坠子送到她的房里,这将军府早已被他看透。 无论他有什么筹谋,方柔如今只有一个思索, 她须得跟裴昭立刻离开京城。 神思迷乱间, 方柔扑进了一人的怀中。裴昭扶着她的胳膊, 将她搂在怀里,阻了她的步子,垂眸关切地望下来:“小小,怎么了?” 方柔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她站定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扣住裴昭的手腕就往外冲。 裴昭竟不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连拽了几步,忙问:“发生何事?” “阿弈,我们今夜就离开京都,路上不要再耽搁,快些回丘城去。”方柔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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