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终于止住了步子,方柔这回再没拉动他。 她神色焦急地回望过来,不愿意再浪费时机:“你听我说,一定不会错的。萧翊从来就没死心,我不管皇上有没有旨意,也不理是不是我多心,我只想离开京城。” 她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又拽着裴昭要往前走。 裴昭闻言先是一怔,可身势已松了下来,又随方柔向前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不解,但也并不固执,冥冥中似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方柔摇着头,“你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最好只是我多心。” 两人还未绕过花园,董方却已拔身跃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朝裴昭行礼:“将军,急报。” 皇城乾康宫,殿外跪了满地的人。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何沉携一队王府亲卫持剑守在门外,神色沉静肃穆。 屋里同样跪了十来名太医,主事的老臣都已在此。 龙床边摆了张金纹禅椅,萧翊倚在靠背边,气定神闲地整理袖口,低垂着眸子,长睫交叠,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布幔之后的情景无人可察,皇帝不时发出呓语,字句俱听不清。 过了良久,萧翊冷声问:“查不出来?” 跪在最前的老太医沉声:“禀殿下,恕老臣无能。今日臣替圣上号脉,初断只是风寒之症,谁知临到傍晚病症愈发诡谲,圣上入夜便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萧翊冷眸扫去:“如何是好?” “臣……臣定当携太医院众尽心竭力,望殿下宽限。” 萧翊低哼:“宽限?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太医声音轻颤:“老臣……” 不待他说完,何沉自外禀报:“殿下,苏太傅携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萧翊总算正身,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意气,随后衣袍一摆,缓缓起身,帷幔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极不可察。 他稍稍侧眸,轻瞥一眼,转即绕过太医走到了屏风之外。 殿门被拉开,萧翊神色倨傲地站在门后,冷眼拂过跪在阶下的众臣。 苏太傅为首,其后是沈老将军、六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御史台几名太傅党,以及跪在最远的内阁学士郎子丰。 何沉悄然朝萧翊轻颔首,即刻垂眸低视。 萧翊心领神会,撩起一抹淡笑:“太傅大人寒夜辛劳,孤替皇兄谢过你这份衷心。” 苏太傅神色狠厉,并未起身:“宁王这是何意?圣上忽有恶疾,可宫中内官三缄其口,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不得与我等知晓?” 萧翊冷望着他:“如你所言,皇兄忽生恶疾,这病古怪得很,连太医也没查出来缘由,瞧着倒像是……”他一顿,嗓音骤凉,“蓄意下毒。” 众臣闻言皆是一惊,遏制不住声声低叹,苏太傅和沈将军皆没收住神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萧翊。 “你说什么!”苏太傅一时失仪,对萧翊的语态早已没了半分恭敬。 他缓缓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结果被王府侍卫横手拦住。 苏太傅怒道:“凭你也敢拦下老夫!” 说着便抬手一推,不料那侍卫聚敛内力,一个借力打力,苏太傅一时失稳,反而朝后趔趄几步,急乱中扶稳官帽,当下更是惊疑不定。 他怒瞪着萧翊,神色里藏了些不可置信,“萧翊!你要造反不成?” 萧翊失笑:“太傅大人,慎言。” 他眸色一沉,脸上那抹笑意化作阴戾之色,冷眼朝身侧轻扫而过。 何沉即刻得令,忽而拔出佩剑,高声:“来人!” 不待众人有所戒备,禁军侍卫忽而自黑暗中拔刀,从四面围拢,霎时如潮水般涌进乾康宫。 苏太傅大惊失色,不待他质问,何沉已几步朝前,持剑抵上了他的喉头,手掌用力一压,苏太傅再度跪下地来,那官帽应势摔落,扯散了他齐整的冠发。 萧翊冷着脸望向苏太傅,随后转眸,瞥了郎子丰一眼。 年轻公子旋即起身走上前来,苏太傅在惊疑不定中察觉来人身份,心下一松,只道苏玉茹执意要来的这门姻缘也非愚蠢。 可很快的,苏太傅宽松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郎子丰朝萧翊一拜,朗声道:“臣内阁东临学士郎子丰,向宁王殿下揭举太傅苏钦尧意图谋反,望殿下明察。” 此言一出,院内鸦雀无声,在场众臣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 沈将军心间一沉,却当即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演的好戏,千算万算无人知晓,他女儿沈清清那位得意郎君今日便要清扫门户,改天换日。 他无意中蹚了这趟浑水,现下只得静观其变,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太傅一惊:“郎子丰!你好大的胆……” 他话音迟迟不落,何沉在他颈后一扫,苏太傅瞪着眼,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翊负手而立,墨色长衫与殿门金辉交映,恍惚间竟有真龙之仪。 “郎学士,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重臣是要掉脑袋的极罪。太傅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又是皇兄的师.长,岂容你轻易诽谤?”萧翊言语中维护着苏太傅的体面,可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 苏太傅向来恪守礼制,言行谨慎,可眼下他朝服蒙灰,发冠散乱,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哪还有一丝大儒大雅之质。 郎子丰语气恭谦:“臣自有人证物证,还望殿下请旨,微臣领命前去太傅府一查便有清白。” 萧翊沉声:“请旨?皇兄如今昏迷在榻,孤还能向谁请来这道旨意。” 一息的静默之后,兵部、礼部、大理寺三名主事朝臣稍俯身,皆朝前一拜:“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以平乱局。” 沈老将军耳聪目慧,跪在阶前不动如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在此际已然明白过来,今夜皇城的风,终归吹去了宁王府。 他沉默半晌,随即同拜附声:“老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 其余朝臣蒙此巨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们相觑无言,沉默一息,过后皆俯首帖耳,顺应时势。 萧翊的脸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饕足神色,冷风吹起,他定望着阶下群臣,心中只有一丝冷笑待发。 苏太傅无法言语,只得闷出一阵古怪的狂笑,他因被何沉封了穴道,喉腔里只剩低鸣。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萧翊,心知自己已彻底陷入败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翊早就埋下线索,他二人这么些年分庭抗礼,这么多日子里尔虞我诈,他算输了一步,错计了人心。 他自以为先皇去世,极权加身,日后便能将那皇帝小儿踩在足下。他将嫡女送入东宫,一朝封后,他无怨无悔拥立这位帝君,用尽势力助他稳坐龙台,又自持帝师身份,向来压他一头,教他无敢不从。 可他终归疏忽了,萧翊也是只会吃人饮血的狼崽子,他当年看着这位小皇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起先觉着萧翊年幼稚嫩,又由先皇太后骄纵坏了,日后当个逍遥王爷不足为惧。 他自恃站对了未来天子,却忽略了萧翊同样流着皇家的血,他生在名利场,也会觊觎那张龙椅。当一人之下的诱惑力足够大,无人会因那可怜的血脉相连忍下欲,.念。 周遭一切动静都逐渐褪去那般,苏太傅心中只有感慨。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说声一人之下稍显勉强,但也独揽大权那么多年,直到萧翊和萧括兄弟俩羽翼渐丰,他才逐渐察觉力不从心。 说不上恨,更多的是棋差一着,麻痹大意的懊悔。 这么些年的筹谋毁之一旦,不知要牵连多少,可成王败寇,他已无力再斗。 萧翊踏出了殿门,冷风吹起墨袍的一角。 他垂眸下视,凛声:“传朕旨意,即刻查抄太傅府,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理事,一众人等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阶下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事先知情的三位朝臣也俱变了脸。 他们原以为拥立萧翊为摄政王爷,扳倒苏太傅,今夜之变即可止息。谁料萧翊当即反悔,禁军围宫,他似乎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头衔,企图要在乾康宫接管天下。 萧翊并没有明言要如何安置皇帝,那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二人对外虽向来不合,可这几名宁王党羽心如明镜,兄弟俩争吵不止不过作戏,当不得真。 只是,他们眼下只得顺势而为。 许久的静默之后,礼部尚书蒋勋颤声:“臣……参见万岁。” 群臣起了头,禁军随后,紧接着,院里所有内官皆齐声朝萧翊行礼:“奴参见万岁。” 苏太傅被禁军押解下去,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领命告退,郎子丰得了萧翊口谕,领了大内令牌前去查抄太傅府,搜罗所谓的谋反罪证。 沈将军自请告退,兵部尚书仍沉息静候,此间徒留其他惴惴不安的朝臣,不知进退,只得继续跪在阶下。 萧翊无心理会,又点了礼部的名:“蒋尚书,皇兄如今身染恶疾,该当如何?” 蒋勋听他仍称呼皇帝为兄长,霎时心头一松,心道萧翊方才虽以天子自称,眼下却并没有废帝的打算,那之后的事情,可待风波平息再行定论。 他心领神会,忙低声答:“大宇子民理应为帝君祈福请安,祈盼圣上早日安康无虞。是以,当举国禁红白一月,百姓心诚福灵。” 萧翊撩起一丝笑意,冷哼:“何沉,听明白了么?” 何沉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萧翊挥退朝臣,院子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散去,忽起了一阵冷风,他抬眸望向天边皎月,圣洁而不可亵.玩。 阶下有名年轻内官战战兢兢候在一旁没退下,萧翊冷眼拂去:“报上名来。” 内官当即趴跪在地:“奴是偏殿的掌灯冯淳安。” 萧翊一默,缓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乾康宫的主事,苏太傅谋反一案尚未了清,皇后于宫内禁足不得擅离,你前去带路。” 冯淳安一惊,忙应声:“诺。” 萧翊下巴微扬,禁军已领命退下。 乾康宫再度陷入沉寂。 早在围宫之时,太后就派了人来,嬷嬷的语气冷硬,可见着萧翊的模样,再多的底气也化作了顺从。 萧翊不愿与自己的母后起冲突,但他眼下也无暇顾及这份追缠,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可能再有翻盘的余地。他自有分寸,太后的弥天震怒也只得往后稍稍。 这件大事萦绕在他心中数月,他须得亲自动手,亲自确认,再不会留下任何疏漏,让人轻易拿了可乘之机, 如今整个皇宫大内都尽在掌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离开乾康宫,前去解开这最后一环。 而在城中将军府,府上众人的心境与萧翊截然不同。 行囊一切从简,马匹须得挑好的,方柔还趁着时机赶紧换了身装束,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她自庄子逃脱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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