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清哑然,过了半晌才道:“殿下,若我不愿和离呢?” 萧翊只默默望着她,眸色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她预想的愤怒、失望,也没有她期盼的不舍和不忍,他只像在交待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那般,姿态十分缓和。 沉默到最后,萧翊站起身,语气冷淡:“你仔细考虑。” 言罢,他转身出了门,沈清清几步跟去,在身后喊了几声殿下,可萧翊并没有回头,他一步不停,穿过小花园离开了逢春院。 他没在王府逗留更久,冯江一路将他送出门。 路上,他与冯江说:“别苛待王妃,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想要的都满足,无需与我知会。” 冯江急声允诺,这便见萧翊翻身上马,策马匆匆离去。 萧翊一刻不停,先去了趟乾康宫,皇帝刚用过午膳,此际正好睡下,珍嫔在旁伺候着,小公主好似又与苏玉茹出了御花园。 他在院里听冯淳安说了今日的详细,皇帝近来精神头越发好,萧翊送来的汤药每日按时按量服下,那怪病的表症渐渐散了,只是根子还得好好养。 皇帝早几日已能自如下床,可他见了萧翊,却自称神思不济,清醒时也没与任何人动怒,只说一切押后再议,叫萧翊多紧着朝政,旁的一个字也没提,像是他们兄弟二人的默契,可萧翊并不能全然放心。 由此,冯淳安仍在乾康宫当差。 今日并无异常,萧翊安心地回了景宁宫。 进到院内,正殿冷冷清清,他微微蹙眉,没料到方柔居然还没回宫。 他五指微拢,但一想到有何沉跟着,京都遍布他安排好的暗卫,这便稍稍宽心,刚朝书阁的方向走了几步,见阿妩拘谨地站在不远处,朝他福身行礼。 萧翊步子一顿,继续往前,阿妩心领神会地跟上他。 二人行到书阁外,阿妩先一步推了门,萧翊徐步入内,照例在书案后坐下。 阿妩关上门,这才轻声走上前,“殿下,几处宫院都摸排过,没找到人。” 萧翊顺手拿过一册奏疏,暂未开口。 阿妩又道:“只剩太后及皇后二位娘娘的宫殿未有机会探查。” 萧翊的动作一停,心中忽有一阵古怪的遐思。 ……会是太后么?难道她最初说的那句告诫,并非要对方柔动手,而是早已做好协助她逃离京都的打算? 萧翊暗忖,能够有这样大的本事,调动人马密杀庄子边潜伏的暗卫,再安排替身假扮秦五通的徒弟将方柔接走,送她钱银马匹,算准时机为她出逃争取时间……这桩桩件件的线索串联起来,那幕后之人的模样竟与太后重叠那般,恍惚间闪现在他眼前。 所以太后当日怒不可遏喝令方柔跪下,是因方柔破坏了她的全盘计划,导致密谋付之东流,一切回到原点。 所以太后一点也不好奇那孩子的下落,她甚至连提都没提,顺顺当当地给方柔抬了平妻,只因她其实一早知晓,如今想做些补偿? 萧翊联想至此,忽然起了一阵无力感。 他的母后就这般容不下方柔么?为了安抚沈清清,为了嫡子名正言顺,竟能狠心将那孩子除掉。 他沉默了很久,阿妩忍不住抬眸看向萧翊,静待他的吩咐。 最后,萧翊放下奏疏,眼眸微压,沉声:“找个机会去太后那,做得干净些。太后不是其他妃嫔,把心思藏好,不必急于求成。” 阿妩低声应下,仍静候着,不得令不敢退。 萧翊静心看完那册奏疏,没旁的要事,他提笔写了批录,将奏疏放到一旁,才道:“王妃近来如何?” 阿妩答:“王妃近来吃得不多,容易干呕,却也吐不出来。心情倒平和,喜欢在软榻看书,也偶尔去御花园散心,比先前愿意出门走动。” 又补充:“王妃似乎很喜欢淳宜公主,在御花园见着面,总会逗逗她。” 萧翊长睫一颤,忽然问:“珍嫔的宫殿查了么?” 阿妩一怔,忙道:“珍嫔娘娘惯来低调处事,近月来又一直留在乾康宫照料圣上,是奴疏忽了。” 萧翊冷声:“孤当初为何饶过你,还记得么?” 阿妩即刻跪下:“奴不敢忘。殿下知晓奴曾在宫中当差,明白各宫人事,所以命奴密查那女郎中的来历。” 她心惊胆战地趴伏在地,忽而想起那日在庄子见到萧翊大发雷霆的模样。他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王嬷嬷身上,那血淋淋的场面她不敢回想。 她后来打算将功补过,斗着胆说觉察那女郎中的神姿像宫里的作派,隐约面熟,由此才免去责罚,先被萧翊关到冷室,过后才把她安排入宫,叫她查出来那女郎中来历,否则自担罪责。 萧翊:“去吧。” 阿妩不敢再耽搁,忙福身退下,刚要推开书阁的门,萧翊的声音追了上来:“王妃的起居也得看紧。” 阿妩低声:“诺。” 萧翊在书阁静心批完奏疏,临到天色暗了,他才意识到何沉仍没前来复命。 如此说来,方柔一直没有回宫。 他松了身子,靠着椅背,蹙眉望着书案上的奏疏出神。 也正是此际,何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殿下。” 萧翊怔然回神,理了理思绪,传他进屋。 人走到跟前,萧翊抬眸瞥了眼,倒似如沐春风,看来他与方柔相处和睦,没受气。 他心中不忿,却不表露,只说:“如何?” 何沉忙答:“方姑娘说有些累,春桃伺候她歇下了。” 萧翊看着他没说话,何沉心底打鼓,刚打算主动交代,又被打断:“去哪了?” 何沉心一紧,低声:“方姑娘吃过午饭,便让属下带她去了朝晖园。方姑娘在那儿游园赏雪,停了许久。” 萧翊长睫微动,朝晖园打马球……方柔可真是好兴致,好心思。 心心念念惦记着她与裴昭初识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背叛他的地方。于萧翊来说,当日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他心里的这份不美好,却是方柔心中难得的温柔乡。 他沉默良久,低声问:“你怎么看?” 何沉迅速地瞥了一眼萧翊,垂下头,犹豫了半晌,这才道:“属下不敢妄言。” 萧翊抬眸看着他,挑了挑眉:“不罚你。” 何沉沉息:“属下斗胆,许是我愚钝品察错了。我觉着,方姑娘不面对殿下时,情致都不错。” 何沉说完有丝悔意,但这话绝非虚言,这是他跟随方柔大半日之后十分深切的感悟。 方柔大多时候仍是那天真可人的小师妹,虽脾性里多了几分沉静,但绝不是他平日在景宁宫见着那般死气沉沉,惯爱冷嘲热讽不愿好好说话,萧翊不愿听她却偏爱挑着说,跟西辞院里那位方姑娘截然不同。 方柔此番回京那时,甚至连他都以为是裴昭给方姑娘下了迷.魂.药,否则同一个人的性情怎会变得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今日他与方柔、春桃主仆二人共处,似乎才发现根源所在。 而这个发现,他不敢明言,甚至不敢在脑海里产生具体的想法,这念头是会害人的,一不小心可能陷入龙潭虎穴,不得翻身。 方姑娘只是厌恶他的主子,只是针对宁王萧翊。 萧翊蓦地站起身,何沉竟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忙站正,沉下声:“属下知错。” 萧翊攥着拳,面色怫然不悦,因这句直白的判断他心知肚明。只是再由何沉亲口说出来,他更加恼怒。 连旁人都瞧出来了,方柔就是对他存着偏见,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接纳。 事情的源头就是错,那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只有一个。 “你何错之有?”萧翊瞪了他一眼,“孤听明白了,心中自有分寸。” 何沉大着胆子,又小声道:“殿下,方姑娘需要时间想清楚。您越逼她,或许适得其反……” 萧翊:“你很懂。” 何沉立刻闭嘴,见好就收。 书阁里静了一会儿,萧翊独自走到窗前,远天阴沉,又将下雪了。 “你去办件事。”他忽然开口吩咐。 何沉跟上前,收了先前的轻松姿态。 “年节要到了,去查查她在丘城怎么过除夕,好日子别糟蹋,让她开心些。” 何沉又是一怔,随即应声领命。 方柔原想稍作歇息,不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里。 床幔没放下,她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见萧翊正坐在小案后看奏疏。 她没动弹,不想让萧翊察觉她已转醒,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眼眸微敛,恰好能瞧见他的一举一动,又不叫人看出端倪。 方柔看得久了,不由打量起他来。她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因她被迫回到他身边后,她见到萧翊只觉得厌烦。 而此刻,无人可察,她今日去了朝晖园,心情正好。也许正如萧翊渴求的那样,她此刻平和、柔软,对人事都不带着偏见。 他倒是瘦了些,五官走势便更加凌厉,沉默时眉头微微皱起,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方柔察觉到他眼下有片淡淡的青乌,应是操劳政.,事睡眠不足,但脸上并无明显的倦容。 她以前极少能见他处理公务时的模样,因在宁王府,他们只在西辞院相处,萧翊自不会将朝事带回别院来。 而在西辞院的萧翊,有些孟,浪恣.意,言行中透露着一丝慵懒的潇洒,公子风流,彼时方柔心中有爱慕。 回到皇宫之后就变了。 方柔说不出来,可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他对她的包容变得极宽,底线难以捉摸,方柔总是试探不清。她深知知己知彼,方能谋成大事,可如今的萧翊越发令她看不透彻。 方柔神思飘远,却没留意到萧翊已将目光投了过来。 “看也看了许久,要忍到什么时候?”他按下奏疏,坐在案后松了松身子。 方柔一怔,下意识想闭眼装睡,后又觉得心虚得可笑,这便慢慢抬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站起身,一时不知道往哪去,只得站在一旁与他对视。 萧翊好整以暇地支着胳膊,随后朝她伸出手:“阿柔,过来。” 方柔抿唇,最后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越走越近,便瞧见他朝她伸来的那只手,掌间有几道暗痕。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在竹南小馆被他捏碎的茶杯。 不待她彻底靠近,萧翊已拢她入怀,随后将手搁在她的指间,硬凑上去,让她抚过他的伤口,语气里带着些委屈那般:“阿柔,替我上药吧。” 方柔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萧翊没让。 她皱眉:“你不让我取药匣子,我如何帮你?” 萧翊搂着她的肩,把头轻轻埋在她的发间,声音低闷:“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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