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她从前也堕入过深渊,这股无名火若平白无故撒给穆珩,他似乎也很无辜。 正僵持着,有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方柔还未抬头,只听那人沉声道:“别为难她。” 她身子一僵,这下便连眼睛也不想转过去了,只道冤家路窄。 胡伯打量着眼前器宇不凡的男人,说他是公子,可他只着一介布衣,穿着打扮实在跟富贵不沾边。可若说他是平头百姓,那气质又与常人迥异。 他迟疑着:“小兄弟是?” 萧翊只道:“你瞧不出来?她不愿领这份情。你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没等到人,许是谈完事从旁的门离开了,如此便能交差。” 方柔讶然失色,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萧翊,此刻他手里拎着几捆书,脸色平淡地直视着胡伯,也不像是刻意找茬。 胡伯面露难色:“可,这……” “胡伯,”方柔轻声道,“我们走吧。” 不待胡伯多嘴,方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马车走去。 她甚至没等马车摆好,已手脚麻利地登上了车前室,跟胡伯坐在一块,别过头去不再看萧翊。 马车从萧翊面前离去,胡伯还好奇地瞧了他几眼,最后紧着看路,这才回正了视线,马不停蹄。 “方娘子,那人是谁啊?”胡伯担忧她遇上了麻烦,不由关切问道。 方柔淡声:“许是个看热闹的,以为咱俩在吵嘴过来多管闲事。” 胡伯并未多疑,只说他人还怪良善,这便放下心来专注驾车。 萧翊望着方柔远去的方向,过了许久回过神来,这才转身叩响书院的大门。 一名小书童探出脑袋,见着萧翊先是一愣,显然因瞧不准他的身份不好贸然开口。 萧翊沉声:“陆永镖局给朱夫子送书。” 他将那几捆书提到跟前,书童恍然大悟,也回之以礼,“多谢兄台。” 书童接过单子仔细核对,这才把门大开,萧翊把书提进门。 书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不藏事:“你是新来的镖师?” 萧翊低声答:“还不算。” 书童了然地点点头:“那是杂役?兄台才入镖局不久吧?” 萧翊点头:“今日刚入门。” 书童便笑了:“你好好干,咱们今后常要打交道。” 萧翊轻笑颔首。 他早前离开杨楼街,本打算到附近谋份闲散差事,不料又遇见了茶楼见着的那两位镖师。 他们认出萧翊,好意闲谈几句,得知他打算在宁江安居谋营生,当即热情地将他带回镖局,说正巧近来缺人手,可以见见总镖头,若合适,在宁江当个镖师也很吃香。 萧翊本也只打算拿差事做幌子,由此谢过二人,随他们一道回去,才发现竟是宁江城响当当的陆永镖局。 虽是误打误撞,可这份营生倒十分合他心意。 那位总镖头陆鸣正是镖局少东家,说话办事很爽快,小试过萧翊的身手,当即便给他签了短契,说是先做上个把月,合适的话就转长契。 头半个月不能给他当职镖师的待遇,他也不可对外自称镖师,住房、置装都得自己掏钱,但包三餐,若这半月做得好,之后待遇从优,房补和工贴都按正经镖师算。 萧翊认真听着,心中并不介意。他本借此掩人耳目,凭镖师身份出入城中打探消息,熟悉地方,事成之后总要离开。 可镖局不养闲人,签了短契,陆鸣当即给他分派了托函。 只是萧翊并没想过,他与方柔会在书院再次见面。 冥冥中想起沈映萝骂他的那句孽缘,心中实在无限感慨。 方才他瞧见方柔从书院出来,本还想避一避,不让她觉着他图谋不轨,不料就见那车夫迎向她。 听了几耳朵,猜出一二,这便上前替方柔解围。 不出他所料,方柔并不领情,宁愿委屈自己迁就车夫,也不要与他有所纠葛。萧翊不由暗叹,他这回又冲动了,实在不该。 萧翊沉默着,书童将他送出门,又签过单子,画了押,将托函递回。 他想了想,佯作顺口道:“小先生,方才沈记食楼的东家来过书院?” 他没直接点方柔的名字,用名声大的沈记作障眼法,不叫书童想入非非。 果然,那书童笑着说:“是,杨楼街一溜儿的馆子,沈记出品还算不错,兄台也打算去尝鲜?” 萧翊点点头,又道:“我不知书院竟也收成年女子。” 书童忙道:“非也非也,方娘子来书院是为她女儿念书一事。好像是户籍有些问题,按常规法子入不了学册,由此想求夫子先把人收了,文书压后再补,具体内情我也不大清楚。” 萧翊一怔,倒不太清楚民间百姓上学堂的规矩,眼下再追问不免惹人怀疑,由此只道朱夫子有教无类,是位好师长。 他心中记挂着此事,回去镖局的脚程慢了些,陆鸣倒没责怪,只说他头天干活已算表现不错。 嘴上虽这样夸赞着,可他并没心慈手软,当即又给萧翊交了一张新托函。 萧翊扫了一眼,发觉这张托函有些不同。 陆鸣:“这种是富人临时下的托镖,要价高,所以你的佣金也高。旁的镖局一般是不给新人抽佣的,但我们陆永不差这三瓜两枣,一视同仁。” 萧翊低笑,只说多谢镖头。 陆鸣又解释:“临时托镖都是点对点押运贵重物件,物件不会提前送到镖局来,所以你千万要仔细些。” 萧翊细听完陆鸣解释,随后认真看完了托函。 他得先去趟城东的引月坊,再在酉时之前把物件送到城外临江楼,不必签托函,成事后直接到临江楼外领酬劳,自会有人安排。 陆鸣又对他提点了一番,还特地牵来一匹马,说临江楼路远,时辰不可耽误,又问他骑术如何? 萧翊沉默片刻,自谦道:“略识一二。” 陆鸣难得嫌弃地“啧”了一声,只说:“小心别摔了,宁可慢宁可稳。” 萧翊收好托函,牵过了马缰,在陆鸣忐忑不安的目光里,忽而矫健地翻身上马,抽鞭扬尘而去。 陆鸣一怔,挠了挠眉角自言自语:“略识一二,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萧翊做事向来严谨,他怕耽误时辰,急急打马到了引月坊,落地走进去,才知晓这竟是一间偌大的花铺。 他原本以为是押运花种树苗这类物件,谁知掌柜见了托函,从柜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篓子鲜花,正养在水中,枝桠含苞待放。 有几朵已开了花,他认出这是大宇朝东南边种植的萼绿君,十分名贵的品种。 他一怔,并没有贸然接过来。 只听掌柜道:“你可当心,这花离不了水,贵主托人快马加鞭才运回来。” 萧翊心道自然,西北并不出产萼绿君,而那人竟能将鲜花带回宁江,必然费了不少心力财力。 那客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镖局的少东家都特地嘱咐,想来此人身份来历不低。 萧翊想了想,最后让掌柜拿了个花瓶,将那一大丛鲜花放进去。左摆又放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索性先坐上马背,再叫掌柜递了花瓶,单臂拥在怀中,一手持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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