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苏栖禾听见江寻澈又问:“你后悔吗?” 短短四个字,穿透冰层砸进心里。 她睫毛颤了颤,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在王府里,他的询问通常都和命令挂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主观想法,而现在他居然在问她自己的感情。 而且,此话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哪件事。 是后悔在几天前的夜晚离开,还是后悔一开始的进京,以及遇见他。 但不管是哪种,后不后悔都没有用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她在这里撞得身心俱损,爱恨糊涂,现在只想早日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 于是苏栖禾说:“不后悔。” 冰层这边,江寻澈神情一凝。 他原本还在想,如果苏栖禾后悔离开并且愿意认错,他说不定能宽宏大量,允许她重回王府。 哪怕她擅烧偏殿大半间屋子,但看在为夺嫡所做贡献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处罚,或者干脆一笔勾销。 毕竟他得承认,在没有女孩的这几天,他过得确实算不上好。 埋头沉浸在冗杂的公务之中,让自己像过去的她一样熬夜看奏折,只为了掩盖自己对着空床夜不能寐的事实。 而且他看似是坐在书案前,实际上提起笔精神就会飘忽,回想苏栖禾曾经执笔写文的场景。 她的神情总是很认真,纤长睫毛平静地垂下来,胸有成竹地一笔一划写着。 完成之后,双手将文辞递过来,同时抬眼看着他,墨染的眸子里光彩流转,期待着来自殿下的肯定。 秦王殿下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是相当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愿意为她破例,允她回来。 但是现在,她说她不后悔。 也就是说她不认错,也不愿意重新回到秦王府。 方才的那些,全都是江寻澈自以为是的幻想。 而苏栖禾只用低着头说一句话,就能将幻梦全部戳穿,粉碎一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所以,你还是想回家?” 说到回家,苏栖禾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如果殿下开恩的话。” 原来如此。 她并不想要留在他身边。 突然想起昨天决定调查的时候,他不顾骆止寒的阻止,顶着头晕,强行从病床上支起身子,召集下属,要铺开天罗地网去寻找苏栖禾的动向。 程誉抱着双臂陪他连发好几条命令,然后突然说:“寻澈,找到她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既然都选择离开了,你再向她伸一次手,她会乖乖地回来吗,就像飞云楼上那次一样? 你真的清楚她的想法吗? 江寻澈的第一反应是从回忆里寻找证据。 毕竟发生过那样亲密的关系,而且女孩看他的时候眼里有光,所以他暗暗想着,她应该会 程誉捏了捏眉心。 “我说直白一些:你想清楚,她的顺从,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只要是你给的,她都得受着?” 秦王猝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一根淬毒的针刺进大脑。 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大多数时候苏栖禾都温柔乖巧,哪怕被布置了苛刻的任务,也依旧咬着牙努力完成,毫无怨言。 还有最初她进王府的时候,谨小慎微,随便一点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致谢。 那时,她是他的家臣,反过来,他也是她侍奉效忠的主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从熬夜写文到寝殿承欢,她确实每一个都好好地承受了,以至于王爷高高在上,始终忽略了她自己的想法。 直到此刻,她虽然囿于身份还伏在他面前,却始终不肯抬头再看他一眼。 因为从烧掉手稿的那一夜起,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家臣了。 原来如此。 江寻澈闭了闭眼。 看来她还是想回到那个偏远贫穷的故乡小城,见她的母亲,或许还有不争气的父亲。 对了,还有倾慕她的少年。 轻轻咳了两声,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认识今年京城乡试的榜首,黎徽。” “回禀殿下,是的。小女与他是同乡,秋闱前奉命前往玉安书院的时候,曾经与他重逢过一次。” “在那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从王府出逃,他有没有从中作梗,撺掇或者干脆胁迫你离开。 毕竟他现在也失踪了,下落不明。 但苏栖禾以为殿下在调查黎徽写给她的那封信。 少年血性方刚,不知天高地厚,那封信里面也有些直白激烈的措辞,倘若被江寻澈看见了内容,黎徽的仕途有可能会受影响。 而且她拿不准程誉会不会直接把信给王爷看。 毕竟再怎么说,程家父子都是秦王的忠诚党羽,关系亲近。 斟酌之后,她只能选择尽量把话语说得模糊一点,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黎徽的前程。 “回殿下,黎同学虽与臣女是同乡,然才华不可多得,能够在将来为本朝效力。臣女既然决定离京,就与他再无交集。” 于是江寻澈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团乱麻如鲠在喉,心烦意乱。 他没办法再干坐在这里看着她低头为别人辩护,索性拧过身,找出一张纸,草草提笔写下几行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如果在路上或者到了彬州又遇到什么事,可以把这个拿出来。” 秦王亲笔所写的文牒,天下仅此一份,见文如见王爷亲至。 有了这个东西,想必以后没人再敢找上苏栖禾的麻烦。 就算是......她得到的最后一点奖赏吧。 他微微俯下身,两指夹着那张薄纸,递到她面前来。 因为近日消瘦些许的缘故,他的手骨节如玉,微微弓起,线条脉络比过去愈加清晰。 苏栖禾眼神微动,伸出双手。 纸张传递的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匆匆飞掠而过。 江寻澈却猛地收回手指,感觉擦到的那一点皮肤开始发烫,温柔的触感经久不散,甚至连带着整个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伸出的胳膊上,抬手时袖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皙皓腕,伶仃纤细,他曾经一只手就能握住。 秦王后退一步,疏离地移开了目光。 既然苏栖禾的意愿是想回家,王爷也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南风这边就开始安排人,打算护送她回彬州。 毕竟随侍估摸着,自家殿下应该也有这个打算。 “你想由王府送她回去?” 王爷缓缓坐回桌前,“也不是不可以。挑一个可靠的去护送,别再搞出岔子,有损王府的脸面。” 南风正要去挑,突然又被叫了回来,“不如就你去吧。” 大概在秦王眼里,自己的贴身随侍自然是最可靠的人,最不会“有损王府的脸面”。 苏栖禾临走前站在院外,捧着文牒,再次对他远远行了个礼,神情不悲不喜。 然后转身上车,没有回头。 江寻澈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马车走远,他还在看着路的尽头失神沉思,眼神里蓄着一团墨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摆手示意梅迎雪上前。 他无意再对这个彻底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做什么,只是淡淡地告诫道: “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已经离开秦王府,并不算是我的家臣。妄想用她来威胁我,是毫无意义的。” 说罢,他也没注意梅大小姐的脸色,径直准备带人离开。 刚要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院子里,梅迎雪突然说:“那我绑架了她,您为什么来了呢?”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被车马前行的声音压过,无人发现江寻澈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6月22日0点零几分钟,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哦~
第27章 母亲 ◎把碎片拼好。◎ 有王府最好的车马和随侍的护送, 两日之后,苏栖禾就站到了自家的小屋门口。 离别不到半年,却恍若隔世。 南风看着女孩下车, 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保重啊,苏姑娘。” 她回过头,把手中一直捧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他。是秦王那天亲笔所写的文牒,赶路这两日她从未离身。 “麻烦了,请你帮我把这个也带回去吧,现在我承蒙殿下和贵府的照顾,得以平安抵达,就不该留着它浪费了。” 南风自然不依:“这是殿下给你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仅此一份,你就留着吧。” “说句该打嘴的话, 将来姑娘若是再有不顺, 这东西是可以救命的。” 苏栖禾坚持不想收,无奈之下小伙子拿出杀手锏:“如果我带着它回去, 殿下肯定要责罚我办事不力啊。” 想到王府惩罚下人的规矩, 她只好放弃。 为她开门的是个长相端庄的医女, 自称是骆大人带过来的,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在彬州照顾太太。 苏栖禾看到医女眉眼间的愁绪,“咯噔”一声,心里发紧,来不及客套, 只问:“母亲怎么样?” 推开卧室的门,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 形容憔悴,确实如梦中所见那样,脆弱如秋风中飘零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消逝。 见女儿回来,母亲努力扯动脸部肌肉,露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容,笑纹在她因病而暗黄长斑的皮肤上晕染开。 “栖禾,回来啦。”阿萍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那一瞬间苏栖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自己赶上了,回来了。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几乎是扑到了床前,伸开双臂环住母亲的肩头,将头猛地埋进温暖的脖颈里,嗅到了熟悉的、母亲的香味。 拥抱的时候,她感觉手被母亲肩背上突起的骨骼硌到,泪珠更是簌簌地滚了下来。 阿萍的力气做不到拥紧女儿,只能缓缓将手搭在她的头顶,一边抚摸着头发,一边跟着流下泪来。 “栖禾,在外面受苦了吧......” 虽然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彬州小城,但阿萍很明情理,知道万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自己曾经得到太医治疗、银票和医女,那么相对应的,女儿在京城肯定也付出了更多。 苏栖禾摇了摇头,看着母亲说话费劲的样子就一阵焦急和酸楚:“之前家书里不是说恢复了吗,怎么现在又成这样了,娘......” 其实骆止寒暂离彬州的时候,阿萍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甚至可以每天傍晚都在外面街上散步一圈。 然而,在太子被废、秦王辅政的消息发到彬州的同时,那首《金缕曲》就已经随着车夫、商旅和官员书生的流传而到了这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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