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奴待门重又合上才敢上前,一脸愁容嗫嚅道,“阿姐,他们要带你去何处?” 南漪怔怔看着她,茫然无措,只觉身似浮萍,天地之大,竟无自己寄身之处,无尽的绝望从心头蔓延晕开,一直强撑的意念亦摇摇欲坠,一手撑住禅奴肩头,勉力扯了扯嘴角摇摇头。 翌日清晨,在禅奴压抑的哭声中,南漪被独自带到山门一驾马车前,周围皆是身着甲胄的兵卒,亓官站在一旁,见她如今还是乖乖穿上了昨日自己送去的衣裙,才敷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见姑娘是聪明人,以后还是少做糊涂事,何苦为难自己呢。” 南漪一动不动,仿若充耳未闻,这人不过就是听令于那人的一只鹰犬,与其和他打嘴皮官司,还不如耐心搜寻,待有机会,总还是要脱离这难堪境地。 只可惜如今这里到处都是眼睛,想在这么多凉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简直难如登天,心头直如寒日饮冰,郁郁不得疏解。 正兀自出神,却见周遭兵卒都停下步伐纷纷肃立,扭头看到多日不见的那人与另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从通往寺门的直道中走出。 她下意识瞧了他一眼,他步速极快,根本不顾同行的男子还在与他喋喋不休说着什么,自顾自一路疾行,头一眼,竟从他的眼神中觉出一股压抑着不耐烦,可待再细辨,见他一脸波澜不兴,似乎方才又是自己瞧错了。 湛冲一路听得曹申在一旁聒噪,无外乎”事态严峻、军情紧急”云云,他一向瞧不起这些只会在嘴上长刀短枪的文臣督监,如曹申一般,那些纸上谈兵的秀才监军,扔给他们一支马槊怕都扶不起来,还有脸在这和他高谈阔论什么军情? 二人出得山门,见押队府军已收整完毕,却在一众铁黑浆灰之间,盈盈静立着一位妙龄少女,樱颜冶容,好似泼墨山水中无意嵌落的一点朱砂,格格不入,又无可忽视。 湛冲见她已换了女子装扮,终于脱离了那身鄙陋僧袍,悄然站在那儿,融融晨光照在那张年少纯稚的脸上,倒比之前精神了不少,一时心情大好,略带兴致地细细打量她。 二人视线一时间相接,南漪皱起眉,慌忙侧身避开。 湛冲哼笑一声,并未理会。 曹申亦见着那一脸肃容的绝色少女,却审慎地并未出口问询,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湛冲。 不顾众人惊诧的表情,湛冲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走去,不知二人窃窃低语了些什么,只见湛冲在少女的惊叫声中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马车上,待她站定,又将之赶入了车厢里。 曹申此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连忙快步上前,急切对他道,“殿下此去可是往鸠里平叛?” “自然。” “既如此,殿下何故携女子同行?” “何故?曹监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懂了。”湛冲旋身倚靠在车架上,皮笑肉不笑地反诘,“听说曹监倒有四房娇妻美妾,这是何故?难道圣贤书中没有颜如玉?太子当年伐殷,不到八十里足足行了月余,据说那时将军帐中常闻莺啼燕鸣,这又是何故?” 第22章 开拔 “这……只是……”曹申一时语竭,想说些什么反驳,可又无从下嘴,最后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大军开拔,其间一架小巧又不失精致的马车,亦随着大军摇摇晃晃驶远了。 曹监勉强追了几步,满天黄土中牛喘着,扬声冲前方高马上的人喊着,“军情紧急啊殿下,耽误不得,须得疾……疾行啊!” 只是马上高坐那人连头都未回,潇洒地佯佯行去了。 南漪在马车中坐立难安,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打眼往外瞧,此时已经出了外城,大军绵延行进,不知要去何方,她惶惶望向蟒山方向,不觉一行清泪淌落。 凉军行了数日,已渐渐脱离了官道,一路行来,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除了有人会给她送来食水,仿佛和在青岩寺被禁锢的日子并无甚分别。 南漪实在无聊的时候,偶尔打帘看看外面,苍茫戈壁,乱石飞沙,杳无人迹,不远处有伶仃的胡杨和骆驼刺,唯有它们还在寒风中枯守,那是唯一的热闹。 这几日,南漪几乎都待在马车里,一路不停颠簸,骨头都快要散架,直到这日暮色四合,大军行至一处,整军安营扎寨,而她的车架并未与大军同扎一处,又复行了几炷香的功夫,拐到一处驿站。 南漪爬下马车,扑面而来的北风令她止不住的颤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狐裘并非女衣,是男子样式,那日不知被谁扔进她的马车里,她当时正冷地瑟瑟发抖,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一把捉了披在身上,再也不曾脱下过。 他们一行人方在驿站外落脚,就从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观其穿戴,该是此处的驿丞。 见他一双眼睛只在人群中打了一晃,便快步朝某个方向去了,南漪回头,见湛冲正翻身下马,又将缰绳拋给后面的从官,那驿丞忙上前躬身拱手道,“数日前下官就接到传书,说殿下不日要途经此处,令下官好生接应,殿下长途奔波劳苦,快进去好生歇息才是,其余的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湛冲无甚表情,脸上寡淡得仿佛这戈壁的景色,只微一点头,便大步朝驿站走去,及要走到南漪身边时,她下意识低头朝一旁避去,谁知那人目不斜视经过,就在她刚松了口气时,一只大手横叉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踉跄往里走去。 几人进了驿站,里面炉火燃得正旺,与外面的酷寒相反,这里竟暖如暮春,南漪吸了吸冻僵的鼻子,冷暖倏变,竟惹得心头愈发打起颤来。 湛冲拉着她走到一处桌前坐了,亓官等人也纷纷寻了一旁的空桌落坐,南漪略显防备地看着湛冲,他们自从那日在山门外他将自己扔进马车后,直到今天,已多日未见了。 南漪是过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凉人此行是要远赴西南平乱,行军打仗还要带上她一个女流之辈,究其原因,原以为他不过如此,也只个暴戾的喜好渔色之徒,可他也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行事,二人到现在共处的时间亦寥寥。 南漪正无意思量,不防眼前被他推来一盏酒,她警醒地抬头,皱眉道,“我不饮酒。” 他亦端起杯酒,微微晃了晃,漫不经心道,“这驿站偏僻,能供来这秫酒已算难得,这样的时节连日在外行走,若再不饮些热酒会作病,过了此处,下一处驿站要过了这片戈壁,轻重缓急,心里总要有本账。”语毕,哂笑一声,又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第23章 驿夜 南漪闻言,心里清楚他所说是真,于是沉默地端起酒盏,小口小口地饮下这秫酒。 她并非滴酒不沾,先生生前独爱酒,避世蟒山,无人对酌,便只能拉着她同饮,她的酒量算不得顶好,但这种秫酒倒也难不倒她,只是如今这情境下与他对饮,心中只觉怪异非常。 不久驿丞安排人端上来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饼,这一行人除却南漪,皆是男子,军中汉子常年饮风食露,如今能坐在避风有炭火的地方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饼,更勿说还有烫好的热酒,哪里还有比这更舒爽的事?虽然驿站做出的吃食与美味无关,但丝毫不妨碍这些凉军士官们大快朵颐。 一群糙汉子,聚在一起狼吞虎咽地进食,动静可想而知。 南漪耳边尽是咀嚼吞咽之声,她捏着筷子拨了拨略带膻气的羊肉,那肉肥多瘦少,虽然她腹中空空,可对着这一碗肥腻的红肉也实难入口,因而只挑了几筷子汤饼吃了,不经意抬头,却见对面之人沉默而安静地进食,他倒不似那群人一样,仪态甚至算得上优雅,在满堂啧咂之声中,他们这一桌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南漪本来胃口就不大,遇上喜食的还能开胃多进一些,如今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可没想到对面之人却不动声色将这满满一碗汤饼吃了个干净,本以为他这种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对这样粗鄙简陋的吃食定然瞧不上,这倒令南漪多少有些意外。 待众人酒足饭饱,驿丞着人安排了好了各自下处,一面吩咐下人给湛冲房里抬了半桶热水,一面道,“下官无能,只能供出来这些热水了,此地荒寒,多有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湛冲走到窗边,拨开窗棂朝外瞧了瞧,头也不回道,“无妨,从这里往鸠里有三通路,如何行的便宜?” 驿丞连忙道,“回殿下,舆图上虽绘制了三条通路,可其中一条路要横穿曝骨滩,此路通鸠里路途是为最短,可也最为凶险,中途更无可补给之处,所以还望殿下斟酌,而其他两通路则是从旱湖南北分别穿行,路途倒是相差不多。” “这其后两条路,哪条通行更费时些?” “殿下若想省时,可择旱湖以北那条通路,只是如今这时节从那里行军,总是比春夏要遭罪些。” 湛冲略一点头,摆手挥退了驿丞,这驿丞虽然驻守这荒脊之地,却是个极有眼色的伶俐人,躬身倒退着出去,经过南漪时,还特意冲她又弓了弓腰,人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南漪如今哪里还能和他独处一室,下意识就要推门而出,可却听得身后那人道,“你如今尚能囫囵站在这里,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你今晚若单独走出我这屋子,我怕你难见明儿的日旸。”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门被她用力打开,他亦未上前阻拦,哼笑一声,旋身坐在桌旁,兀自倒了杯茶来自饮。 南漪似与他赌气一般走了出去,方站到廊下,只见几名上凉军将仍聚在明堂中饮酒,不知说到什么兴处,几人皆弃了酒盏,人人捧着酒坛牛饮,其中一人余光见着了她,连忙放下酒坛,拐肘顶了顶身旁的同袍,示意他们,几人纷纷朝她望去。 南漪见他们脚下倒着不少空了的酒坛,那一双双不甚清明的眼睛里蕴藏着不可言说的污浊,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阔脸莽汉且已扔了酒坛,正一步三摇地朝她而来—— 湛冲手中的茶犹未饮尽,就见方才昂然闯出去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房内,迅疾地转身又合上了门。 南漪一时困窘,面红耳赤,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境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身后那人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清泠道,“过来给我卸甲。” 第24章 善恶 南漪终于被迫认清一个事实,自己如今身陷虎穴狼群,周遭皆是暗藏的世间极恶,若想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唯有暂且蛰居在他的羽翼之下,加之这戈壁凶险,就算侥幸逃离人祸也会面临天险难度,诸害相权,以静制动,为今只有维持现状,或许才有赢得转机的时候。 虽然想通了关窍,可真到与他面对面虚与委蛇,还是心内惴惴,这种天然恐惧源于两人的初始,每每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都令她悲愤难平,每每强抑着与之周旋,都告诫自己当作修行磨炼,也不知这种钝刀割肉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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