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真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算了,不说了,我给你倒茶。”商淑清拨开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去解布囊。 布袋内装着一个坛子,商淑清打开它,表面簌簌落着尘土。坛口装满水,冰冷的水下又储藏着另一个以蜂蜡密封的瓷罐。 商淑清捞出水淋淋的瓷罐,握在掌心,右手取下银簪,刮开蜂蜡。 她拧开瓷罐,倒进茶壶,又斟入杯盏。银白色的液体犹如清晨的露珠,顺顺当当地滑出来。商淑清记得,它喝下肚,什么滋味也没有。何况他病得那样重,舌头坏了,也尝不出来。她盯着那东西,犹豫片刻,又倒了一杯。 余下的泼在地上。银簪戴回发间。 倒茶回来,男人已经顺着床板滑了下去,瘫倒在帷帐内。商淑清叫他喝茶,他喘着气,没应。商淑清低眉,笑一下,扶他起来。男人皱起眉,说不渴,商淑清只是笑,茶杯递到唇边。他勉强尝一口,埋怨:“涩。” “壶不大干净。”她说着,尝试喂下第二口。“喝点水再睡吧,我陪着你。” 男人起了疑心,不愿再喝。 商淑清笑一下,道:“我去替你换一杯。” 她拎着茶壶,回来,续满茶杯。 “不必了。”男人这回的态度强硬许多。 商淑清歪头,无辜地瞧他一眼。 她笑:“那坤道喂我,我一口都能喝得下,你怎就喝不下?” 说罢,她左手扶起男人,右手端着茶盏,顺势要灌下喉咙。男人悚然,四肢挣扎,想叫屋里的丫鬟进来。商淑清挑眉,一手捞起茶壶,将细细的口儿插进他的嘴巴里,手腕一抬,硬灌了进去。 浑浊的茶水灌进了肚子,男人很快没了动静,她放下茶壶,扶着男人重新躺下。 “郎君,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商淑清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上。“但这全是你的错。” 她噙着笑,抽下银簪,对准顶门穴…… 做完,商淑清松手,仍坐在原处,时间在香炉的暖气中一缕缕溜走,她侧身,咳嗽几下,继而抽出帕子,咳出一口浓痰包着里头,头又开始疼了。 耳畔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消散。 窗户纸外隐约有猫叫,一声、两声,商淑清听了,露出笑容,玉臂掀开帘子,“咚!”,轻快地走下架子床。望向窗户,她看到极远的天幕堆叠起层层红云,一如新年的那个傍晚,红得骇人。 拖得太久了,她早就该杀了他,发现他年过二十还没好起来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等、等、等,等到她非要亲眼见他烂在女人的肚皮上,变得又病又臭。可惜她那时太傻,拿了佛寺的匕首便想去杀人,反倒被那秃驴捉住了把柄——没关系,她可以给他很多银子,她也可以忍耐着与他逢场作戏。 可他想的太多了,居然想还俗当奸夫?想当商家的女婿?当她商淑清的官人?要她商家的财产?他算个什么东西! 商淑清吃吃发笑,半晌,她回过神来,浑身虚软,好似一只脚真已迈入仙界。再看向窗外,云霞中,一波波递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官府办案!” 孔怀英领着衙卒,驾马一路冲入宅院,奔入王家小儿所住的院落。 行至门前,他与魏子安双双勒马,手底下的衙卒更快一步,径直翻身下马,冲到房门前。“砰砰砰!砰砰砰!”他们拍门,内里却寂静无声。几人又试着撞门,但里头上了门栓。 “大人!”衙卒回望。 “快去拿斧头!”孔怀英大喊。 他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冲屋内喝道:“人犯商氏,你与净业和尚通奸在前、杀人抛尸在后,又装疯欺瞒父母、欺骗官府,并妄图以此脱罪。如今真相大白,人犯商氏,你可认罪!” 吱—— 门板发出一声哀叫,犹如琵琶弦断一般,周遭的一切声响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女人端着茶盏,走出房门。 “人犯商氏,你可认罪。”孔怀英重复。 “孔公,我要成仙了。”她微笑着,仰头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第41章 茫茫夜上 商小姐服水银自杀,还没带到公堂,便在半路咽了气。幸而魏子安问王家要来半桶羊奶,马车一路开,一路给她灌,强撑到府衙,录完口供,认罪画招。 而王家小儿那头,屋内焚着熏炉,太暖,进去救人的衙卒或多或少出现了水银中毒的症状。等他们将男人抱出来,人早已断气。 因为牵扯到商、王两家,孔怀英不便出面,就以自己也身中汞毒为由,称病在家歇了几天,顺势将堵在县衙的两户人家甩给了当地知县。然后,他修书一封,传去京城,将此案呈报给刑部。 孔怀英身为巡按老爷能躲得了公务,魏子安作为仵作可没这个福分,第二天便被县令调去给王家少爷做尸检。 来苏州半个多月,总算碰到个鲜活的尸体,魏子安心情甚好。当日放衙后,他便骑马到虎丘,给孔怀英送检验结果——死者先是口服水银,而后被磨尖的发簪刺击其太阳穴,导致颅内出血。 净业和尚的尸体还存在地窖内,魏子安顺手将两具尸体放到一处比对,发现和尚那具,应当是以铁钉、簪钗等顶端尖锐的器物,钉入鼻孔、咽喉或耳孔后,再投入水中,这样一来,便能掩盖尸体的不正常出血。 案子已结,凶手畏罪自杀,孔怀英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 鬼使神差的,他总想起商小姐服毒前的那句“成仙”。老庄之道,孔怀英素来不信,至于炼丹修仙,更是虚无缥缈。可每每想起那时的场面,一种诡异的寒凉便会爬上后背。直到这几日,派捕快去搜查范家姑父的宅院,拿回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物证,他的心才稍微定了些。 “老爷,范大少爷来找您,我请他到堂屋了。”阿紫拉开书房门,挤入一个脑袋。“您见不见?” “行,我马上过去,”孔怀英停笔,吹干纸上的墨字。昨儿下了一整日的雨,直至天明方歇,砚台格外湿润,写出来的墨字也跟褪了色似的。他叠好借调来的公文档案,出了书屋。 范贞固正站在堂屋,见他来,遥遥作揖,几步迎上去。 “贤侄。”孔怀英回礼,忙唤阿紫看茶。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铁力木的方桌,暗褐色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青花瓷小瓶,里头斜插桃花枝。 疏朗的枝叶间,彼此稳稳地递着话音。 范贞固道:“听闻孔先生前日缉捕凶手,不慎中了汞毒,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好多了,”孔怀英笑道,“怎么仅你一个人来了?范夫人呢?” “母亲今日有约。”范贞固答,“何况,小生今日前来,是为我那惨遭歹人毒手的姑父。” “哦?”孔怀英微微扬眉,微妙的神情藏在那几枝桃花后。“可是想问案情进展?那你应当径直去衙门,他们会和你说的。” “县衙如今被商、王二家堵得水泄不通,着实抽不开人手。”范贞固淡淡一笑,十分诚恳地说:“小生此番前来,是希望孔公能修书一封,帮忙督促县衙尽快发出通缉令,抓捕涉嫌杀害我姑父的人犯。” 孔怀英有意避开问题,反问他:“眼下是谁在办这个案子?” “应当是县太爷。” 孔怀英闻之,沉吟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写一份手令,你拿去递交衙门。” “多谢孔先生。” 孔怀英笑笑,手臂倚在小桌边沿,轻轻敲打着。 堂屋正对门洞,透过门上的窗子一直望到尽头,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假山,紫藤攀援其上,白的山、紫的花,丛丛的绿叶,叶上滚动着水银般的露珠,逐步凝聚到一处。 许久,水流沿叶片坠落,他笑着说起了不大相干的话:“想当年,范公进士及第,发来请帖,请我这还在书海挣扎的师弟参加宴会。我坐船沿着赣江顺流而下,乘风直奔苏州府,宴饮过后,又借住在你范家老宅十余日,畅游姑苏山水。待到临别,他又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毛笔赠予我,勉励我早日高中进士……马首红尘犹昨日,镜中华发几流年。恍如隔世。” 范贞固听闻,面上的笑意如岩彩褪色般,逐渐黯淡。 他颔首,客套地回复:“可惜,父亲不幸早逝,没能与您再见。” “贤侄,范公于我有恩,亦师亦友、如兄如父。你身为他的长子,理当继承他的志愿,严以律己。”孔怀英叹息。“莫要辱没了范公的名声。” 范贞固牵起唇角,冷淡地笑一下,轻柔地说:“孔先生,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日日听、年年听,早已牢记于心。” 而后又聊了些闲话,坐到茶凉,范贞固告辞。孔怀英送他出了大门,折回来,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后,他振一振衣袖。 “阿紫!过来。”他招招手,凑到她耳边说。“你打后门走,悄悄去一趟衙门,找子安,叫他再验一遍佛寺里的那具尸体。开膛破肚、煮骨分尸,全看他验尸需要,不必顾忌太多,要是出了问题,我会替他扛着。” “好。”阿紫点头,撒开脚丫,小跑着从后门出去。 孔怀英目送她离去,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望向脚下的石板。青砖的缝隙间,积着昨日的雨水…… 一只脚不慎挪上水坑,踏碎了其中的倒影,也浸透了李妙音的鞋头。“啊,范夫人。”引路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 前头的邓家老夫人也驻足,望向她。 李妙音冲婢女摆手,又朝老夫人笑一下,道:“不碍事。”说罢,继续跟着她们往西厢房走。 邓家与范家并不亲厚,唯一能称得上关系的,是邓家长子的夫人与李妙音曾同为商淑清所举办的诗社的成员。故而拿到帖子时,李妙音还吓了一跳,猜测着她们请自己去喝茶赏花的缘由。 等到了,送上茶点,聊了几句,对方意图便也明晰。 大概是邓家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刚满十六,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日子一点点暖和起来,邓家有了闲心,目光扫过苏州府的青年才俊,觉得唯有范家的大少爷前途坦荡又尚未娶亲,便想叫她先来瞧一眼自家女儿。毕竟她是他母亲,他娶妻,她得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媳的奉茶。 李妙音也清楚,不止他们一家想着往范家嫁女儿,可能除了她,所有人都盼着范贞固扶摇直上九万里,入朝为官、拜相入阁……虽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真听到范贞固娶妻生子,她心里又滋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 李妙音本想拒绝,又目光扫过昔日一同写诗的邓夫人,正规矩地呆在老夫人身旁,便叹了口气,去见了。 沿石路往深处走,穿过竹影与花枝,便到了邓家小娘子的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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