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扶琉轻轻松松立在墙瓦高处,裙摆纹丝不乱,视线满是惊叹。魏桓若有所悟,把手中的青玉犀角杯扬起,借着明亮灯火展示玉杯全貌。 那道目不转睛的视线果然追随玉杯而去,少女发髻上簪的流苏金线微微摇晃着。 五官在夜色里自然是看不清的,但雪白的肌肤显眼,明亮的眼神耀眼,因为惊叹而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粉色水润的唇瓣同样饱满而显眼,有点像话本里昼伏夜出的野外精怪。魏桓失笑于自己的突兀念头。 “天晚了,下去罢。脚下踩稳。”他把犀角青玉杯放回桌上,“劳你今晚看顾。叶小娘子喜爱这玉杯,等魏大回来了,我让他送去隔壁,供叶小娘子赏玩便是。” 叶扶琉其实一眼就看中了玉杯。她眼光高,看中的都是好物。 不过她做生意讲规矩,太缺德的事不做。魏郎君人不错,好端端地在自家喝酒,把人家杯子薅过来算什么。 “杯子别送过来。”她半真半假玩笑说,“真把杯子送来,我可不见得送回去了。” 魏桓慢悠悠地舀了一匙汤,“我说‘送去叶家供叶小娘子赏玩’,就是以物馈赠,没准备拿回的意思。” 叶扶琉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角,“我说‘杯子别送过来’,就是你自个儿留着喝酒,我不抢人心头好的意思。你这青玉犀牛杯藏得深,连魏大都不知道,应该是魏郎君的珍爱之物?既然珍爱,留着吧。” 魏桓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犀角杯。 杯子年头不算太久远,不过用料罕见,算是值钱物件了。拿去市面上轻易可以换个七八百两银。 上次谢礼被拒,他猜想,或许是邻居眼光太高,看不上区区百两银。 价值千金的大楠木柱没有被半夜扛走,他猜想,或许木料太重,邻居有心无力,扛不走。 这次的犀角青玉杯值钱又精巧,被她当面撞上,他索性明晃晃地展示于灯下,默许她拿走。 瞧着像是喜欢的样子,居然舍得不要。 魏桓思忖着,目光垂落在玉杯上。杯沿晃了晃,青玉杯倒映出一晕光。 他有些看不透她。 叶扶琉欣赏够犀角青玉杯,喊了句,“我回去了。有事高声喊我,别敲锣!” 魏桓无声地弯了弯唇。 叶扶琉跳下木梯,继续和素秋边饮酒边算账。 墙头闹腾出的动静不小,树上蝉鸣许久没有声响,静了好一阵,才有胆大的知了重新陆陆续续地鸣叫起来。 蝉鸣声再度充斥两边庭院。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混杂着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声,分明是极吵闹的,不知为什么,喧闹的噪音入了耳朵,反倒显得这个寻常的江南夏日更显静谧宁和。 魏桓也听到了蝉鸣。 之前有么? 或许是有的。但他晚上都歇在内院书房里。书房外只栽种了几枝伶仃细竹。少了夏日江南的浓密树荫,自然不会有多少蝉鸣。 这般响亮的蝉鸣,想必叫了很多个夜晚,他之前竟没注意过。 蝉鸣声里,隔壁清脆动听的说笑声穿过院墙。每隔一刻钟,必定停下来,抬高嗓音喊一声。 “魏郎君。” “魏三郎君,应个声。” “睡着了,魏三郎君?我梯子还架着呢。你再不应声我可要看看你了。” “没有睡。” …… “魏三郎君,起风了,可要我送你回屋休息?” “你如何过来?” “梯子还架着呢。” “别。”魏桓抬手缓缓舀动着绿豆百合汤,“夏夜静好,我在庭院坐坐无妨。叶小娘子。” “嗯?” “你今晚喝得不少,酒醉当心热风寒。” “我才没醉。酒量好着呢。” …… 风动树枝,蝉鸣庭院。 —— 沈璃坐在酒楼临河的阁子里喝闷酒。 这是他停驻在五口镇的第二个旬日。亲信围坐身边,低声道,“怎么了?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这趟十拿九稳,可以从叶小娘子手里压价么?” 沈璃不应,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认识叶扶琉两年了。两家做成的交易不止三五桩。他对叶扶琉的心思远远不是“上心”两个字所能描述的。 这两年叶家商船在江南两路地界到处转悠,他的沈家商队也没怎么出过江南。 十七八年纪未出阁的小娘子,邀他单独上船谈生意,闲剥菱角,当面笑嗔。他自以为有八九分把握,他对叶扶琉上了心,对方对他同样不是毫无心思…… 他起了点试探心思。看看性情刁钻的叶家当家小娘子可愿意为他退让几分。 没想到翻脸跟翻书似的。 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今天在叶家听到那句干脆的 “同意直接把货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滚”,他心都凉了半截。 沈璃推开木窗,远眺北边的船坞。 叶家的几十艘商船都停在船坞里,夜里灯火通明,来往船坞的采买生意人如流水。 官府发下来的缉捕令是一张底牌,但他不想轻易动用这张底牌。一旦动用缉捕令作为逼迫手段,叶扶琉从此才叫真正和他翻了脸。 不到最后一步,不至于。 他只是想顺顺当当讨个夫人回去,不想结一世的冤仇。 他望着船坞方向出神时,却有亲信发现近处的异常,惊讶指向街边,“大当家看,那边被人围着打的秃头,是不是林郎中?他怎么又挨打了?” 浮云散去,月色映亮暗巷。 月光照亮一张青青紫紫的肿脸,锃光瓦亮的秃头。 嘿,挨揍的还真是林郎中! 沈璃心里一动,想起叶扶琉今天主动问起林郎中给魏家看诊的事。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关心隔壁未婚娶的病郎君…… “去几个人,把林郎中扶上来。我有事问他。”
第16章 月上中天。算算时辰,如果江家铺子商谈顺利的话,魏大该回返了。 叶扶琉起了倦意。 “魏郎君。”她泪汪汪地打个呵欠,声音里带出七分困倦,“你那边安好就应个声。” 隔壁果然应了一声,沉冽嗓音在深夜里格外清醒,“我安好。” 顿了顿,又道,“叶小娘子困了自去休息。” “不成。”叶扶琉看看天色,“魏大还没回来。我答应了他看顾你。” 一墙之隔,魏桓握着瓷匙,缓缓搅动手边的绿豆百合甜汤。“做你们这行生计的,都如此重诺?” “那是。”叶扶琉理所当然地应下,“生意人不重诺,失了信用,谁和你做回头生意呢。” 魏桓抿了口尝不出滋味的甜汤。“回头生意很多?” “老主顾多。”叶扶琉回应得干脆。 头顶的月色圆又亮,叫她想起黄灿灿的金饼。谈起生意,连困意都清醒七分。“头回生二回熟。魏郎君,再做一笔生意,我们也是老主顾了。” 魏桓瞥了眼身侧的花梨木灯台。 铜灯位置调到最亮,魏大临走前装满了灯油,足够点亮到后半夜,灯光映亮大半个庭院。 日晒雨淋多年,木榫烂透,架构全无,散成地上一堆长短木料,硬生生被修复得焕然如新。 不得不说,叶家这位当家小娘子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再说罢。”魏桓慢慢地舀起半勺绿豆汤。 “身边不缺什么。” 做生意的行商,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那还怎么做生意? 叶扶琉想也不想就道,“魏郎君,你缺东西啊。天天早晨在木楼上坐着晒太阳时,你不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哦?”魏桓随意地抿了口绿豆汤。 尝不出滋味,但绿豆煮的极度软烂,入口即化,与其说是豆食,倒更像是流食。或许是没有放糖的缘故,沿着喉咙滑下去时并未引起刺激剧痛。 “我身边少了点什么?” 叶扶琉仰头遥望天顶明亮的一轮月色。月色发散清辉,仿佛金饼澄光落入怀里。 “家私对称为美,木椅成对为佳。我看你家木楼上的家私俱是名贵的紫檀木质地,桌椅茶几书案俱全,木椅怎么只放了一只?看着怪异得很。魏郎君,你缺一只木椅啊。” 魏桓神色不动,又抿了口绿豆汤。 “只我一人独坐,何须成对的木椅?” 叶扶琉谈生意向来不急不忙,慢悠悠地接着话头往下说。 “说来也怪。人缺东西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只有那东西补上了,才会惊觉原来之前竟然匮乏至此。魏郎君,给你木楼上补一只紫檀木椅,你先试试?不满意不给钱,把椅子退回来便是。满意了再出价不迟。” 魏桓舀汤的动作顿住。 视线转过院墙方向,往对面瞥了一眼。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是叶家四娘做生意的路子奇葩,还是他见识少。 先供货试用,满意再给钱。现在的偷家生意……行内竞争很激烈? 围墙对面沉寂无声,叶扶琉丝毫不急躁。做她这行生意的都是大主顾,急不得。她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魏大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才落地,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素秋喜道, “魏大回来了。” 她起身去开门,门外却响起秦陇的声音。“主家,开门。我把猫儿盆拿回来了。” 哟,原来不是魏大,而是两天不见人影的自家大管事。 叶扶琉起身出门迎接,秦陇果然迎面站着,身后跟随了一位襕袍大袖打扮的清隽白面文士,三十出头年纪,留三绺短须,怀揣着一个眼熟的猫儿盆。 那中年文士身后还有人。 身穿便服的四名大汉,脚上穿着官衙皂靴,背手直身,叉腿站着,眼神炯炯盯着叶家大门。 叶扶琉:“……”这又是哪路的官差? 清隽白面文士往前两步,托着猫儿盆自报家门: “本官姓卢,乃是江县此地的知县。这位便是叶家当家的叶小娘子?莫要惊慌。本官亲自将你家的汝官窑猫儿盆送回叶家门外,完璧归赵,你可收好了。” 卢知县当场还了猫儿盆,转头怒斥秦陇,“小子狂妄!莫再堵县衙口讨要东西了!若不是看你拳脚功夫了得,屡屡抓获盗贼送官,本官定要治你个咆哮公堂之罪!” 叶扶琉:“……”好家伙。 她翘了翘唇角,回身笑看秦陇一眼。 眼神明晃晃地说,【你有本事。讨个猫儿盆的事,把知县大人给领回来了?】 江宁府的缉捕令发下来才几天?卢知县肯定看过。缉捕令画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开门见官儿是另一回事。 秦陇气恼地摊手,【他硬要跟来。我能怎地?】 叶扶琉看了眼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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