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的长衫青袍里夹杂一角明亮的石榴红,叶家小娘子居然就坐在那沈氏行商的身侧。 两人坐得近,那沈氏行商摇着折扇,不知在和她私下里说着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在叶扶琉面前飞快闪了下便收回去,唇边随即挂起笃定的笑。 魏桓看在眼里,又皱了下眉。 “沈氏行商取出的黄纸……看着像官府公文?” 魏大在身侧也瞧见了。 “是官府公文制式。”他肯定地道,“最上头写‘缉捕令’三字,中间画了幅画像,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应当标注了悬赏细节。是缉捕公文无误了。” 魏桓盯了眼沈璃的微妙表情。得意?要挟?胜券在握? “画像画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魏大一怔,“郎君见谅,没注意看……” 这边正说话间,那边叶扶琉翘着唇角,不知应了句什么,沈璃脸色微微一沉,再度掏出袖中黄纸,这回当着众人的面摊开。 “最近听闻了一桩江宁府的奇事。”沈璃的动作将周围不少视线吸引过来,不紧不慢当众开口。 “某府贵人不幸被骗,人屋两空,悬赏五百两银缉捕逃犯之事,各位可有听说?” 他说得虽然含糊,但事情过于离奇,当即有消息灵通的行商哈哈大笑,同样含糊地应和,“不就是中了仙人跳,宅子被人连夜拆光的那位吗。怎么,沈兄手眼通天,拿到官府的缉捕令了?” 坐得近的几个行商起身凑过来看画像。 看清楚画像的行商惊叹咂舌,“这逃犯果然长得标志!哎,等等……” 另一个看清楚的也疑惑道,“哎哎,等等……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画像有点眼熟,有三分像叶小娘子是吧。”沈璃接过话茬,成竹在胸笑道,“可见天底下长得标志的小娘子,五官轮廓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和叶家做过生意的行商当家恍然道,“可不是!轮廓乍看是有点像!但细细去看,眼睛决然不像。缉捕令上的逃犯是丹凤眼嘛。和叶家娘子半点不像的。” 众人同时笑了起来,冷场片刻的宴席总算恢复之前的热闹。 叶扶琉单手撑着下巴,纤手素白,衬得粉色指甲新涂的蔻丹朱红,剔透如琉璃的一双乌黑眸子不冷不热地看着席间闹剧。 “沈大当家想说什么?”她的语气也不冷不热的。 “我说叶家今年生意亏本,拿不出许多金银,只能按低一档捐些布帛绢丝,沈大当家就指桑骂槐,说我是做仙人跳的?看不起布帛生意的行当还是看不起我叶家?笑话谁呢。” 沈璃被当面骂了,倒也不恼怒, “不谈生意亏本不亏本,只谈相貌。谁让叶小娘子长得有三分像逃犯呢。这可怨不得别人。”他随手把缉捕公文折起收入袖中,口吻听起来像是席间随意闲谈。 “若不是我知晓那几日叶小娘子的行踪……只看这幅缉捕令的话,心里也会生出几分不好的猜想,对不对。” 他话里有话,当即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商起哄撺掇,叫沈璃把话说明白了,江宁府贵人被人设局哄骗了的那几天,叶小娘子的行踪到底在何处? 沈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觑着叶扶琉,笑而不语。 俗话说,捉贼捉赃。 作为赃物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此刻就埋在叶家宅子某处的地下。 江宁祁世子重金悬赏的那位,是不是叶家小娘子本尊,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这么大一个把柄拿捏在他手里,当着众人的面,他就不信她叶扶琉敢跟他硬抗。不怕他真把她告发了,蹲监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入了监牢,还能落个什么好?做他沈家的夫人有什么不好? 她服个软,他当众替她担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叶扶琉也笑了。 “生意不成仁义在啊,沈大当家。我跟你的生意黄了,你张口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吧。” 沈家送来的酒和饮子她一口没碰,面前摆的是叶家自己做的荔枝膏饮子。 叶扶琉抿了口冰凉的荔枝膏,抬高嗓音对在场众人道, “叶家跟沈家做过几笔买卖而已,我跟沈大当家没熟到互相递送消息的程度。叶家货船走水路,沈家商队走陆路,你沈家能知道我行踪?你如何知道我行踪的?派了探子盯梢不成?” 席间再度哄笑起来。众多双眼睛意味不明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来扫去。 沈璃的脸色微微变了,语气带着三分警告道,“叶小娘子,你气性上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了。你隔三差五出门做生意,在船上一待三五天不下陆地。江宁府案子事发是四月下旬发生之事。那几日你可不在叶家。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在座能替你作保的,除了我沈璃还有谁?” 叶扶琉直接把半杯冰饮子砸他身上了,起身道, “滚你的!” 沈璃半边衣裳连被淋了个湿透,浑身狼狈,脸色难看之极,瞪视着叶扶琉不说话。 旁边赶紧上来几个两边都相熟的行商劝和,叶扶琉理都不理,高声招呼素秋出来: “拿纸笔来!把我叶四娘的相貌生平写在纸上,连夜送去江宁府,找门路递呈给上去,叫官府不必到处悬赏抓人,直接来五口镇叶家找我,看看我是不是拘捕令的逃犯!” 话说得太绝,反倒显得沈璃之前无事找事的不占理。素秋以眼神确认无误,当真去拿纸笔,按叶扶琉的口述当场开始写相貌生平。 在座的各行商都坐不住了,纷纷反过来劝说沈璃当面认个错。 沈璃擦着身上淋漓汁水,冷声道,“你真要把事做绝?” 叶扶琉不仅要把事做绝,而且要当众做,大张旗鼓地做。 素秋一笔一划,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口述,当场写下生平文字。 “江县五口镇叶氏,经营布帛绢匹为生。叶氏四娘,当家三年有余,生意遍布江南两路,名下布庄计二十五处,商船四十艘,雇请掌柜伙计七百余人。” 叶扶琉继续口述,“叶四娘其人相貌,瓜子脸,圆杏眼,身高六尺二寸,祖籍吴地钱塘人氏……” “好了好了。”几个相熟的行商赶紧过来打圆场,“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何必把自己的身高籍贯当众报给所有人知晓。哎呀,沈大当家,你心仪叶家四娘,大家有眼都看得出,但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何必故意为难人家呢……” 边数落着边抢过记录生平相貌的纸张,当场撕个粉碎,碎纸洒了满地。 沈璃坐得近,身上沾染了不少碎纸屑,忍着气一一拨开。抬眼时却发现叶扶琉居然还站在原地,漂亮的嘴角翘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璃最多也就闹腾到这个程度了。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沈璃自己就是那个穿鞋的。再掰扯下去,牵扯出两人船上验货,他自己能跑得脱?叶扶琉笃定他不敢把事做绝了。 她抬着下巴斜睨过对面身上狼狈模样,眼神晶亮亮的满是挑衅,又带股说不出的得意劲儿。 沈璃胸腔里砰地剧烈一跳。 周围人声嘈杂混乱得很,他理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想法,只突然觉得之前执着的种种——治服她的小性子,让她懂得退让,愿意向自己低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从他头天认识叶家小娘子开始,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起先只想带她回家做夫人,把明艳又刁钻的小娘子压进帐子。后来为什么中了邪似的,非得方方面面压她一头? 沈璃仿佛醍醐灌顶,被当面一盏冰饮子给泼清醒了。他擦干净身上痕迹,起身给在场众人做了个长揖告罪。 “今天沈某举措失当,借酒意非议了叶小娘子,扰了宴席雅兴,是沈某的不对。至于叶小娘子这处,沈某改日再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话音没落地,叶扶琉已经斩钉截铁道,“叶家不接待!”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邻居魏家方向,传来另一个沉静的嗓音: “四月下旬那几日,叶小娘子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魏某可以作保。” 人应该就站在隔壁院墙下,相隔不远,叶家这边的宴席众人都清晰可闻。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作保来得猝不及防,叶扶琉的眼睛瞪圆了,准备走的沈璃也不走了。 有行商高声道,“隔壁说话的可是魏家郎君?详细说说看。” 魏桓站在隔壁院墙下,语句从容,不疾不徐往下分说。 “魏某重病久治不愈,家中寻了许多郎中,药石无用。四月下旬,魏某得知叶家乃是本地行商,熟谙江南人事,因此,以一块金饼作为酬劳,恳请叶小娘子代为找寻良医。” “叶小娘子接了金饼酬劳,于四月底出行,于江南地带找寻合适的名医。先请来隔壁县镇的齐老郎中,其次请来本地的林郎中。” “寻医之事,乡邻可为人证,金饼可为物证。各位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要叶家当场取出金饼展示。” 沉静平缓的嗓音,徐徐道来,有理有据,令人从心底升出信服之意,行商们议论纷纷。 “原来如此。” “之前吵了半日都没说清楚叶小娘子的行踪。如今总算有个明白人,解开了众人心里疑虑……” 叶扶琉使了个眼色,素秋小跑回内宅,果然取出一块黄灿灿的足金饼,当场展示给众人。行商们啧啧惊叹。 “之前就听说魏家财大气粗,存有许多金饼。传言竟是真的。” “这金饼和林大郎压在赌场的那块金饼一模一样,是魏家的无疑了。” “原来四月底叶小娘子出镇子,是替魏家寻郎中去了。嚯,一块金饼的报酬,给我的话我也即刻动身啊。” 人证物证俱全,在场众人再无疑虑。魏家那边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再不开口,就此安静下来。 今天酒足饭饱,该商议的都商议得差不多了,各行商闹哄哄地告辞。 叶扶琉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给短工娘子们结了工钱。今天前院混乱时,抓着探头探脑不老实的男子迎头痛殴的有三位娘子,叶家额外多给一倍的辛苦钱,关了大门。 叶扶琉走回来时,隔墙喊了声,“魏郎君!” 院墙对面应道,“我在。何事?” 叶扶琉抿着嘴笑了笑。 “魏三郎君,真人不露相,你很厉害嘛。” 不愧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跟她一样,张口就编得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 如果不是昨夜才把两百来块汉砖整整齐齐码进冰鉴箱子里,她差点真以为自己接下金饼酬劳,四月底寻郎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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