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窃窃私语萦绕耳边。 “魏家三郎是个薄情寡义的。” “从不见他哭。” “他家祖母把他从小带大,当他的面提起过世的祖母,他竟也不哭。” “三代牌位供在家里,还能正常吃喝起居,没事人似的。没心肝哪……” 岁月如轮,年岁增长,直到什么时候耳边才清净了? 魏桓漫不经心地想,大约在他摸清了京城门道,初掌权柄,翦除了两三家之后罢。 多年之后,在最不需要劝慰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劝慰。好一句至简道理。 人间千百过往事,何足道。惜得眼前甜瓜。 魏桓越想越觉得好笑,眉心都舒展开来,唇边露出了罕见的笑纹。 就连身上惯有的离群萧索的沉郁气质,也随着舒展的眉心消散了一瞬。 他接过冰甜瓜,“过甜不可。只能少少吃些。” 叶扶琉保证:“你放心,送过来的甜瓜是特意挑的。” 瓜摊上挑甜瓜时,叶扶琉特意跟瓜贩说,要熟而香脆、脆而不甜的甜瓜。 瓜贩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叮嘱要买不甜的甜瓜,眼珠子都快掉地上。认认真真挑了好久,选中三个甜瓜送来叶家。叶家冰好了送来魏家。 叶扶琉咬了自己手上的甜瓜一口。 确认了,又脆又多汁,只有一点点甜。她催促魏桓尝尝。 两人对坐着啃甜瓜。 甜瓜个头太大,两人吃不完,又招呼了魏大,三人吭哧吭哧啃完了整个甜瓜,满木楼飘荡着瓜果清香。 今天的气氛不大适合商量对付魏家表弟,叶扶琉洗干净了手,准备把画样子叠收进荷包告辞,下回再找机会提祁世子的事。 这时她才留意到画样下方以朱红印章钤印的小小一个“桓”字。 粉色的指甲按在那隶书体的“桓”字上,转头问魏桓,“这是魏三郎君自己的印章吧?‘桓’是书画专用的字号?还是书房的雅称?” 叶扶琉饶有兴趣地赏鉴那隶书字样,“隶书体刻得厚重大气。只刻一个单字的字号,倒是罕见……” 魏桓起身送客,把人送到楼梯口, “‘桓’字是魏某单名。” 叶扶琉:“……欸?” 吱嘎吱嘎作响的楼梯脚步响骤然一停,叶扶琉立在半截,怀疑地回望。魏桓站在木楼梯口,神色沉静地扶栏往下,目送她离去,一句逾矩的话也未说。 叶扶琉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挪开按在‘桓’字上的拇指,折起画样放入荷包中。 魏大依旧送她出门去。 叶扶琉刚才当面没问出口的话,现在全用来追问魏大了。 她怀疑地问,“书画末尾通常不都是钤印字号的吗?青山居士,鹤园先生之类。你家郎君喜好与众不同,喜欢在书画上钤印自己名字,广为宣扬的?” 魏大:“……咳。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直说。我当面直呼了名讳,失礼得很。你家郎君在意不在意?” “都钤上了……咳。应该不在意?” 叶扶琉放心了,指尖轻轻勾了下荷包。 鸽哨声悠扬响起,前方半空呼啦啦飞过的大片鸽子,飞过庭院。 魏大抬手指给叶扶琉看,“家里新养了窝鸽子。费了不少功夫,今天头一天放出来——” 头一天放出来的信鸽就出了事。 西边偏院方向传来一声响亮的哨音。就在两人面前,魏大眼睁睁瞧着几只信鸽被哨子吸引着离开鸽子群,往西边跨院飞去了。 半敞的月亮门显露出内里的庭院,乌泱泱一圈人围在门边,豪奴嘬唇呼哨着勾引鸽子过去。 魏大一怔,勃然大怒,“当真是浮浪惯了的膏粱纨绔子弟!他们就不能安分片刻?!” 他怒冲冲捋袖要去西边花厅,忽然想起这边客人还未送走, “我先送叶小娘子出门。” 叶扶琉瞄着半敞开的西边跨院,一群豪奴当众簇拥着个身形熟悉的锦袍少年郎。 她轻笑了下,这就撞上了? 本来不想今天对付他的,刚才在魏郎君面前压根没提。结果这位自己撞上门来,怪谁? 祁家豪奴天天堵隔壁魏家的门,她接连几天没出门,烦了。 找上面前的大麻烦,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心里拿定主意,她对魏大道,“你自去忙。浪荡儿惯会糟蹋东西,当心毁了好鸽子。我自己出去就好。” 转身往正门方向不急不缓地走去,窈窕玲珑的背影显露在阳光下。 闹哄哄的西跨院门边,早有眼尖的豪奴发现了异常,惊奇地指着庭院方向说,“世子快瞧!魏家有女人!” 魏大不客气地把两羽灰鸽子抢回来,斥道,“胡议论什么,那是邻居家的叶小娘子!郎君病情好转,多亏了叶家时常帮衬,难道靠你们祁家吗!” 祁家豪奴咋舌,“你一个家仆,骂我们江宁祁家还骂上瘾来了!世子你听听——” 祁棠压根没注意这边。 从第一眼看到穿行庭院的窈窕背影时,他的目光便定住了。 分明是不认识的乡野少女,不知为什么,他却感觉背影有点眼熟,细看又说不上哪里眼熟。 叶家小娘子的脚步停在大门边,开门时侧了下身,露出小半张精致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雪白纤长的脖颈。 祁棠的视线凝住不动,搜肠刮肚地搜寻。熟悉的感觉如此强烈,他肯定见过。在哪里见过? 一抹深刻的身影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同样窈窕身姿。相似的轮廓。 不。不是她。 秦水娘,北方京城人氏,七品员外郎之女,家中落难,辗转入了江南杏花楼。 七尺二寸的高挑身材如出尘纤鹤,于众多莺莺燕燕中翩跹出众,入了他的眼。前头这位叶家小娘子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玲珑身材,祁棠停在门边斜睨着打量,最多六尺出头吧。 叶小娘子四个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他想起来了,酒楼偶遇的秃头林郎中曾经跟他告密,说本地有个姓叶的行商小娘子,论骨相,和杏花楼行首娘子一模一样,他怀疑是同个人。 ——就是这位叶小娘子? 祁棠嗤笑。身高差了足有一尺,狗屁的“骨相生得一模一样”。下次碰着满嘴扯淡的林大郎,再赏他一顿打。 魏大抱着鸽子挡在门外,挡住祁棠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热道,“祁世子自重。大白天的盯着邻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个不停,你想作甚!” 祁棠依旧斜睨着前方和秦水娘相似的背影轮廓,言语不屑一顾,“不过是个乡野商女罢了。哪值得本世子多看一眼?真当本世子饥不择食,没见过市面?我在江宁城街上随随便便——” 话还未说完,前方的窈窕佳人在门边停步回眸,往跨院这边斜瞥过来,水润的唇角微微上扬,翘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弧度。 祁棠:“……?” 视野捕捉到的侧影轮廓,漂亮丰润的嘴角,熟悉的微笑弧度,瞬间勾起最深处的记忆。 祁棠仿佛大晴天被一道天雷劈到天灵盖,表情瞬息万变,呆滞,震惊,狂喜,大怒,嘴边说了半截的话头顿住,他拔脚就追出去。 “你……你……你给我站住!” 叶扶琉当然不会听他的,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轻轻巧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魏大持棒追上来的怒吼: “你们给我站住!这里不是你们祁家得势的江宁府,大白天的你们要作甚!不得骚扰叶家小娘子!”
第28章 魏家门里的吵嚷声持续了好一阵。 声响太大, 木棍舞动声和痛叫大喊声不绝于耳,听来像是魏家关起门来械斗,惊动了周围众多乡邻。家家户户开门探看动静, 嘀咕着,“又是魏家那位惹事的表弟啊……” 祁棠躺在魏家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一半是疼的, 一半是气的。 他在国公府娇生惯养长到二十岁, 这辈子连戒尺都没挨过,微服来了趟五口镇, 好嘛,昨天早上在魏家门外挨了一顿, 今天在门里又挨了一顿,一趟给他凑了个双打! 人虽然爬不起来了, 手还能动。他躺地上抬手指着隔壁叶家院墙的方向怒斥, “我知道是你,秦水娘!你以为躲起来不露面就完事了?秦水娘, 我祁棠跟你没完!” 叶扶琉早趁混乱时回了自家。站在墙下应答的是素秋, 隔着墙喊道, “这位郎君好生没道理!你睁眼看看, 这里是叶宅,叶宅里只有大管事姓秦,我家娘子姓叶,没有你要的秦水娘!郎君去别处寻人,莫扰叶家清静!” 叶扶琉抬高嗓音,也隔墙道, “光天化日的,睁眼说什么瞎话呢。我们叶家正经良民, 好好地开门做生意,大白天的领着一群豪奴追上来,讨要一个叶家没有的人。欺负我们叶家人少吗?!” 祁棠暴跳如雷,“是谁睁眼说瞎话呢。我亲眼见人进叶家了!秦水娘!别以为躲去隔壁就行了,区区一扇门也想拦住我?我数到三,自己过来见我!你不自己开门,我直接出去把叶家门给踹了——嗷!” 魏大半点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棒子。 祁棠缓了口气,这回指着魏大怒喝,“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我乃是江宁府信国——嗷!” 魏大又补了一棒子,冷冷道, “不用报身份。我魏大打的就是你祁世子。” 旁边有豪奴挣扎着大喊,“莫打了,打不得!我替我家主人挨——嗷!” 魏家门里逐渐安静下来。 庭院里横七竖八躺平满地,祁棠安静地躺在豪奴中间,捂着自己破皮渗血的嘴角,低声咒骂,“反了天了……” 见无人再试图起身反抗,魏大面无表情扔了木棒,快步去内院禀报,片刻后回转。 “郎君请祁世子进去。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还请世子当面说清楚。” —— 灰白色羽信鸽在天空盘旋,悠扬鸽哨响彻天空。 盘旋几圈,呼啦啦落在小木楼的长檐下。咕咕,咕咕,此起彼伏的都是鸽子鸣叫声。 一只灰羽肥鸽落在叶家内院的石桌上,歪着小脑袋,黑亮的小眼睛盯着面前的瓷碗,咕,猛啄一口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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