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关了门, 转身和叶扶琉通报。 “娘子, 魏大刚才过来打招呼, 说家里新添了个人, 唤作魏二。魏二养鸽子是一把好手,以后如果魏家的鸽子又落进叶家庭院不走,可以直接喊魏二来抓。” 叶扶琉刚刚用完朝食,正坐在廊下摆弄着小楠木箱的七环密字锁,听得噗嗤便乐了。 “魏家怎么回事,家仆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怠慢。再请一个难道叫魏三?” 素秋忍笑道, “不能罢。魏家郎君自己行三。” “那就跳过三,下个直接叫魏四?”叶扶琉懒洋洋地丢开了木箱, 伸了个懒腰,“魏三郎君爱清净。难得他家添人,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不替人家操心了。” 正好秦陇用完了朝食,她招呼人起身,“走,去魏家添冰。” 炎炎盛夏,日头酷烈,人无事都懒得出门走动。自从和沈璃一拍两散,两家的生意约定当然不作数了,那批汉砖还没找着新买家,她倒也不急着出门找,就搁邻居家里放着。 天气炎热,冰块融化得快。她和魏家说好了,冰鉴两天保养一次。她今天惯例过去添冰倒水,顺便看一眼暗门冰墙后头藏的大宝贝们。 魏大熟门熟路地把叶扶琉领上后院木楼。 木楼栏杆边停了一只灰羽大鸽子,魏桓背对着楼梯口立着,修长的手指正在轻抚鸽子翅膀。灰羽鸽子怯意地眯起小眼睛,咕咕咕叫个不停。 听到背后动静,魏桓扶栏回身,微微颔首。“来了。” 叶扶琉笑吟吟打了个招呼,“魏三郎君早。” 秦陇打开冰鉴暗门,取出剩余的残冰,再往里面一块块垒新的整冰块。叶扶琉踱到两个大冰鉴边上,不经意地探头挨个往里打量一眼。 两百来块汉砖今天依旧安然无恙。 叶扶琉舒坦了。 有个家里少人爱清净的邻居,真好。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馥郁的茶香。 魏桓坐在长案边,推来一杯茶盏,“许久没有点茶了,手生,又闻嗅不到什么。叶小娘子品品滋味。” 叶扶琉捧起茶盏,稀罕地放在阳光下打量。 魏桓之前自用的兔毫盏是一个单杯,用得陈旧,颇有年头了,她见过不少次。 自从上次开箱笼取出一对新杯,魏桓像是突然想开了,最近拿出来用的都是这对新兔毫盏。 兔毫盏本就难得,银兔毫更难得。变幻莫测的烧制过程中,千百盏黑釉瓷里只得一盏银兔毫。 “茶汤好。茶盏也好。”叶扶琉打量够了兔毫盏,低头抿口茶,“之前贵家表弟上门,没喝上一口茶便送走了,懒得点茶给他?” 魏桓捧着成对银兔毫盏的另一只,垂眸望着雪白茶沫,“懒得拿杯出来。” 添足了冰的冰鉴里升腾起浅淡的融化白雾。木楼里暑气消散,两人在长案边对坐,缭缭茶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茶杯放在鼻下,还是丝毫闻不到香气么?” “依旧闻不到什么。” “那喝茶岂不是跟喝白水似地。如今喝水时咽喉还觉得痛楚么?” 魏桓抿了口温茶,“好些了。林郎中的药方有效。” “那极好,魏叶两家的两块金饼总算没白给他。”叶扶琉小口小口地品茶。 碧色茶汤赏心悦目,击拂泛起的雪白茶沫挂在黑底银斑的釉壁上,泡沫层叠丰富,清香四溢。 魏郎君真人不露相,点的一手好茶。 木楼下的空地走过一个精悍背影。魏大在旁边指给她看,“叶小娘子,他便是魏二。魏二在魏家多年,我不得空时,有事寻他也是一样的。” 叶扶琉惊奇地多看了两眼。 还当是新雇请的人手,原来还是魏家多年的旧人啊。 那新来的魏二是个极其警醒之人,叶扶琉只远远地打量几眼,竟然被他察觉,瞬间停步回望片刻,冲木楼方向遥遥拱了拱手,叶扶琉客气地点点头。 魏二是个练家子。鹰视狼顾,身上的锐利血气遮掩不住,手里沾染过不少人命。 魏桓安安静静地捧着兔毫盏坐在对面。病中的身形清瘦依旧,落在叶扶琉的眼里,这份不动声色的沉静气度格外令人赞叹。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彪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当家啊。 魏桓很快察觉了她眼神的不寻常, “怎么了。如此看我作甚。” 叶扶琉真心实意生出几分感慨。“看看贵家的魏大魏二,再看看我家秦陇。哎,叫我如何能安心地金盆洗手呢……” 正在倒腾冰块的秦陇:?? 他招谁惹谁了?添个冰还被主家嫌弃了? 魏桓抿了口茶汤,“叶小娘子韶华年纪,才带了几年商队,也会想过金盆洗手?” 叶扶琉说的“金盆洗手”,当然不是正经商队的“金盆洗手”,也不会是最近几年的事。 不过无本生意的行当毕竟不能做一辈子,等做不动了,总归要金盆洗手的。她师父做到四十五岁,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太师父据说做到了五十八高龄。 当然了,这些她是不会当面挑明的,只是似是而非地含糊带过,“那是。十五及笄后出门做生意,才做了三年半,如今谈金盆洗手是太早了些。” 魏桓有些意外,细想又不是太意外,微微地笑了下。 “竟然还未到十九?看叶小娘子的待人接物自有章法,锋芒锐气中不失圆融,我还当至少满二十了……不过单看样貌的话,确实还小。” 江南女子普遍生得秀气柔美,骨架纤细,他之前以为她的样貌显小。 十八岁半,未到十九……和他差了七岁有余。 当初的他拜别祖母坟冢,离开江南去往北地时,彼时的她刚刚出生而已。 魏桓失笑, “怎的这么小。家里长辈如何安心放你出门孤身闯荡的?” 话里隐含关怀,但叶扶琉不爱听。 “没记错的话,魏三郎君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十二?”叶扶琉往两边的黑釉盏里加了茶汤,往前推了推,“又不是我家长辈,别一副长辈口吻说话,听着头疼。来,喝一口茶,喝完了正常说话。” 魏桓安安静静地举杯喝茶,喝一口放下,果然换了说话的口吻。 “过两日便是七夕乞巧节。我看你那边最近事多,可需要筹办什么过节物件?叫魏大魏二帮忙采办些。” 七夕乞巧是天下女儿家的节日。这句叶扶琉喜欢听,当时就愉悦地弯了弯眼。 “是要采办一些。我家上头三个阿兄嘛,从小没有阿姊和我过节。还好这几年素秋和我一起,才算正经过了几次乞巧。” 前两天沈璃登门送礼,整箱子金没能送出手,势在必得的气势受了挫。沈璃表面不显什么,暗地里放了许多线人盯着叶家动静,出门买个甜瓜都会召来窥探尾随,把她给烦透了。 想到这里,叶扶琉补充一句,“过节物件,之前都是素秋出门采办的,这两天不大放心她独自出去。确实需要魏大帮忙采办。” 比起沈璃这边持续的麻烦,她问起另一个突然没了动静的麻烦。 “说起来,贵表弟接连三四天没登门,可是回去江宁府了?” “他身上有公务在身,不会很快回程。不过,倒也不必担心。” 魏桓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最近他只怕登不了叶家的门。” 叶扶琉眨了下眼,“怎么说?” 魏桓想了想祁棠理直气壮的那句“我欲纳她为妾”,心下一哂。 祁棠好颜面,既然起了攀比之心,放下了大话。筹不到两千两银的赔罪礼,他绝不会去叶家的。 五口镇并非什么大城,两千两银说多不说,说少不少,除非把国公世子的身份搬出来,否则岂是三两日能轻易筹措到的? 就不知他这份纳妾的私心,会不会压过身上的公务诸事,会不会急于去官府表露身份,以煊赫权势压人一头了。 魏桓心里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当面只提点了句,“听闻他在四处筹备给叶家的赔罪礼。” 叶扶琉奇道:“我当面推拒了。他还要送?” “听他的意思,坚持要送。”魏桓喝了口茶,又道,“贵宅人丁单薄。这几日若有纠缠事,可以喊魏大魏二帮手。” 叶扶琉拢起细白的手指,秀气的指节挨个捏了捏, “不必。我叶家不是怕纠缠的人家。” 两边冰鉴添好了冰,她领着秦陇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回头又问,“毕竟是魏家三代以内的近亲。如何的教训合适?如何的教训过重了?” 魏桓捧着黑釉茶盏,垂眸望着茶沫浮沉,“留条性命即可。” 叶扶琉探得底线,放心了。“那不至于。我们是正经行商人家,不做打打杀杀的害命事。” 魏桓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魏大送叶扶琉下楼。 走在魏家宽敞的庭院里时,忽然有巨大黑影从半空而来,速度极快,在眼角里闪过一个残影,还未捕捉到什么影像,便又倏然消失了。 巨大黑影略过视野的同时,叶扶琉瞬间停步,抬头仰望。 一碧如洗的蓝天高处,有黑影迅疾飞过天幕。就在她抬头寻找的当儿,那黑影已经滑翔过半个天空,穿过大片白云,展翅盘旋半圈,在视野里化作一个小小的黑影。 耳边传来清越鹰唳。 魏大也停步抬头仰望。愁容多日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了放松神情。 他感慨地遥指给叶扶琉看天边黑点。 “郎君养的鹰。深山老林里关了许多日,这次随魏二回来了。”
第33章 大片鸽群呼啦啦地飞过庭院上空。几根灰白的鸽子毛飘飘荡荡落下来。 素秋拿着扫帚过去扫净了。 远处传来一声鹰唳。小小的黑点由远而近, 从天边一个俯冲,黑影在视野里急遽变大,于晴朗高空盘旋半圈, 把半空成群结队的鸽群冲得七零八落,骄傲地收拢大黑翅膀,落在院墙隔壁的木楼长檐下。 几根黑羽毛晃晃悠悠飘下来, 正落在叶扶琉的脚边。 素秋好气又好笑, “鸽子和鹰如何混养?隔壁这位魏三郎君啊,病情好转了几分, 眼见着就开始折腾了!他家魏大魏二也不拦着主家!” 叶扶琉把几根黑鹰羽毛捡起,和鸽子毛扔在一处, “能折腾是好事,可见心力精神都有长足的恢复。别说拦着, 我看魏大这两天嘴都快笑掉了。搞不好把鹰带回来养就是他撺掇的。” 门外有人高声叫门, 听声音是县衙里相熟的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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