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羡春骑着小毛驴晃悠悠过来,打量魏桓几眼,鼓起勇气主动对话,“妹夫辛苦,歇着罢。” 魏桓微微一笑,“多谢三兄体恤。” 叶扶琉跟着跳下车,亲昵地靠住魏桓,小巧下巴往他肩胛一搭, “还有一口木匣子,防备祁世子半路作妖。不过他今天告别还算诚恳,估计用不上啦!这样都吓不到你,没意思。” 魏桓莞尔,把倚过来的小娘子揽入怀里,顺手揉了把柔滑的乌发。 “你嘴里放狠话时,看我的眼睛是笑着的。”
第59章 叶家两辆大车、一头毛驴, 如今新添了一个丁口。 叶扶琉和魏桓并肩坐在载人大车的前车辕,两人轮流驾车。 魏桓之前被一口大木箱从家里扛出来,波澜不惊;如今坐在叶家南行的驴车上, 怡然自得。 素秋挪去了辎重大车上坐着。秦陇回头低声和素秋嘀咕,问要不要把魏家郎君送回镇子去,素秋看看两人神色, “瞧着不像是不乐意……问问看?” 秦陇还没找着机会问, 只听风里刮来两人的对话。 叶扶琉不服气说,“我眼睛才不会轻易笑, 瞪人时眼神很凶的。你别被我天生的圆眼给骗了。” 魏桓道:“你现在眼睛也在笑。” “才没有。我在瞪你啊。” 魏桓轻轻地笑了声,抬手捏了捏身侧小娘子的脸。 两人靠在一处了。 秦陇心里嘀咕着,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车上的素秋瞧着, 脸上也带出点笑意, “大管事别管了,专心赶车罢。” 大车在东方亮起的天光下逐渐远行。 “三郎, 说说看你们魏家。为什么说五条人命填进去, 才无人提起从前的坏名声? “说来话长。要从两代前说起了……” 翰宗皇帝时, 南下打秋风的蛮人骑兵直冲京城, 在城下烧杀劫掠,场面惨烈,翰宗皇帝差点放弃京城南奔。 禁军精锐困守京城,朝廷急调地方厢军救援,期间折损无数,记载在案的有四个字:‘不计代价’。这代价里, 就有魏家祖辈的父子两条命。 “祖父和叔父是第一批冲进京城的先锋,父子一战同死, 魏家功劳显得格外不同。我父亲身为嫡长子,当时留在江南。翰宗皇帝召见父亲,追封爵位,又允诺儿女亲家。” 叶扶琉思索着点点头,“就是你家阿姊嫁入皇家的那桩姻缘。” “是。长姊及笄后嫁入安王府,虽说不是正妃,依然算是高嫁。后来你也知道,翰宗皇帝宾天后,安王继位大统,便是先帝。长姊生下我那外甥,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儿子。魏家乍看风光无限。” 叶扶琉敏感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乍看风光无限?怎么,内里有隐患?”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 “武人门第乍逢富贵,在京城官场里混,哪有不犯错的。” 魏家最风光的时候,犯了个大错。 一个皇家难以容忍的大错。 身为武将门第,皇亲国戚,竟然意图和朝廷中枢的文官重臣联姻。 魏家在京城鲜花着锦,看似最风光时,魏家父子被一张调令调去霸州。 “霸州是最北边境。调去头一年,犯下通敌的嫌疑,魏家父子受查。没查出什么,放出来了。第二年,又涉嫌贪墨军饷,拘押数月,还是没查出什么,又放出来。第三年,又受查。这么折腾几个来回,魏家那几年名声极其难听。” 魏家当年在北边的名声难听到何等程度?长子次子议好的婚事全退,魏夫人不堪重负,揣着大肚回了江南娘家。 短短四五个月后,魏桓诞生于江南。 “彼时我尚未出生,北蛮再度破关南下,魏家父子三人守城战死。战死前魏家还没洗清通敌的嫌疑,战死后总算无人再追问。总之,魏家填进去满门男丁的性命,总算洗刷干净了头顶的臭名声。但若要说以魏家功勋传唱南北,却也无文人上赶着做宣扬事。” “长姊在宫里多年,被娘家拖累,如履薄冰。官家小时还算亲近我,长大懂事后,对魏家的嫌弃一眼便看得出。偏他自诩为君主,既要用我,又当我的面忍着嫌弃。以他的年纪城府,心里生了嫌弃,哪是能忍住的。”魏桓提起他外甥,声音便淡下去。 叶扶琉自然听出了魏桓话外的淡淡嫌弃。“听来,你这位官家外甥无甚意思。” 魏桓赞同,“无甚意思。” “那就忘了吧。以后再不来往了。” “我回返江南,便是不想再来往了。” 叶扶琉赞道,“当断则断很好。对了,你那官家外甥无甚意思,你的长姊呢?她如今贵为太后娘娘,在宫里应该无需再忍气吞声度日了吧?” 被问到宫里那位长姊,魏桓没了声音。沉默着,抬头望向远方。 东方天色越来越明亮,云层遮掩不住红光,青色天幕下,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祖母过世后,正是我那长姊将我接入京城,将我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她曾是个江南温婉女子,于我来说,长姊如母。” 他说得平缓温和,叶扶琉却又从平和描述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曾是个温婉女子?” “曾是个温婉女子。” “后来呢?不温婉了?” 魏桓想了一阵,开口道,“官家年幼,太后垂帘听政,连续多年朝堂争斗,如何能温婉?如今官家坐稳了江山,富贵煊赫,万人之上,她也无需再温婉了。” 说得还是平和,叶扶琉却联想到一些不太平和的事。 “你这位长姊,就算曾经对你好,现在对你应该不好了。如果她真心对你好,又怎会任你一身重病地从京城回返江南?南北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多少病人走到半路人就没了呀。” 说到魏桓的重病,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始终没弄明白的事来。 “三郎,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中的丹毒究竟是如何来的?魏大说你不信道家,不用丹药,你说从前在京城时很是纨绔了一阵……是不是有群狐朋狗友,整天地混用丹方?” 魏桓失笑,抬手又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哪来的一群混用丹方的狐朋狗友?” 当年最纨绔时,他和明章两个暗地里弄来一门火炮,自己改了射程,拉去山里试火力,走火轰塌小半个山头,被言官追着弹劾了两个月,谢相好容易才压下去。 叶扶琉想想那场面,好笑里带着后怕。 “轰塌了小半个山头,你俩居然无事,真是命大。” “谁说无事。火炮走火可不是好玩的,铁弹子崩出几里地,我伤了手,明章伤了背,在家里躺了许久。” 叶扶琉感兴趣地凑过来,“伤到哪只手了?让我看看。” 魏桓便摞起衣袖,露出左手肘和上臂几处疤痕。 叶扶琉挨个摸了摸伤疤,“嚯,这伤可不轻。哪里是伤了手?当时胳膊差点没了吧。” 魏桓笑了下,默认下来。 御驾北伐那年,改良射程的火炮八门全随军拉去北方边境,实战立下大功。 报捷喜讯送进京城,明章战死大同的噩耗随即传来。 之后许多日子里,他时常反复回想。 若当年的八门改良火炮没有全部带去北境,留下两门火炮,大同战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还是那句话。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江宁府的纨绔子弟也就是祁世子那样:上花楼喝酒,纳几房小妾,大不了再去赌坊;三郎当年在京城的玩法才是真纨绔啊。” 叶扶琉赞叹地拉起衣袖,覆盖住手臂旧伤,叮嘱说:“咱们叶家在钱塘也有个山头。你悠着点儿,可别把叶家的山给轰塌了。我家长辈会生气的。” 身侧陷入沉思的人惊醒过来,魏桓莞尔,“ 年少荒唐。如今不会了。” “那就好。”叶扶琉示意他去看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看,多漂亮。” 眼前的日出景象确实震撼。 江南河道多如阡陌,前方众多蜿蜒河道波光粼粼,映出上方的初升秋日,碧天白云,处处都是朝阳金光。 叶家大小车辆都停在路边,所有人赞叹地看日出。 直到日头升起老高,金色阳光开始刺眼,叶家人才重新往前赶路。 魏桓扬鞭赶了一段路,接起话头闲谈,“两年前御驾亲征大捷。我回京城后,论功封爵,赐赏千金。庆功宴后,宫里开始时常留我用膳,长姊亲自下厨,俱是我喜爱的吃食,我自当用完。两三个月后的秋冬时,我便起了病势。” 他说得漫不在意,叶扶琉却越听越惊心。 “如此说来,丹毒是从口而入的了?”她叹了口气, “你傻呀。知道有毒还吃。” 魏桓淡淡道,“后来才想到的。当时症状轻微,并未生疑,只当是积劳累病了。长姊如母,我年幼失怙,当她半个母亲。” 叶扶琉把缰绳递给魏桓,自己翻随身布褡裢,找出一只大梨。 魏桓失笑,“又要给我香梨吃?嘴里香甜,心里舒坦?” 叶扶琉睨他一眼:“给驴吃的。咱们这头青驴本事大,已经把嘴边吊的梨啃完了。” 在魏桓哑然无言的注视下,果然把甜梨拴吊去驴嘴边,又从布褡裢里翻出一只霜柿子,拿水囊里的水浇洗干净,递过去,“喏,这个才是给你的。” 两人一人拿一只香甜的霜柿子,边赶路边吃。 魏桓:“昨日祁棠带来的京城来信,便是我那长姊手书。” 叶扶琉奇道,“她没能把你毒死,居然还有脸写信给你?” “长姊后悔了。我是官家手中最好用的刀,离京半年,官家有些弹压不住局面。她听闻我病势好转,邀我回京。” 叶扶琉啃着甜柿子,“你这长姊也无甚意思。她以为能瞒得住你?” 魏桓默然啃柿子。 人得势时,多半高看自己,看低他人,总以为自己计策无双。 啃完甜柿子,魏桓拿水囊洗手,随意道:“早几个月时,你从后院挖出两坛二十年陈酿,可还记得?” 叶扶琉想了一阵才想起,“啊,梨树下埋的两坛子酒。可是有什么讲究?” “祖母为长姊埋下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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