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虎从沈延那领命之后,拖着步子又回了成珍楼。 他原是担心,怕他给沈延留下了坏印象,影响仕途,结果担心到了后来就成了怨愤。 沈延口口声声说什么晋升全凭各人的本事,那柳青一个新来的下属得到沈延的种种照拂,而他这个衙门里劳苦功高的,却屡次因柳青的事被沈延敲打,这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柳青和沈延的关系! 他步子底下带着气,进雅间的时候好似卷了一股恶风进来。骆闻忠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忙问他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说无事,就直接走到柳青身侧。 柳青此时已经全趴在了桌子上,额头上是一颗颗豆大的汗粒。 她方才饮完那第二杯就想走了,可是她刚撑着桌沿站起来,跟骆、王二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觉得腹内一阵巨疼,眼前直发黑,她便赶紧又趴了回去,想等这痛劲缓一缓再起身。 王友能叫了她几声,见她不答应,以为她醉倒了,竟伸出肉手要去摸她的背。然而他手伸到半路,就被梁虎一把抓住,塞了回去。 王友能吃了一愣,却见梁虎一把扯了柳青的胳膊将她半扛起来。 “梁大人,这是何意?”王友能心里压着火。 他对柳青有意思,那两人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们方才不仅看着不管,还怂恿柳青喝酒。既然都不管了,干嘛这会跑过来坏他的事? “没什么意思,”梁虎瞅了王友能一眼,王友能这副样子,他本也觉得膈应。他惧着沈延,不敢把火气撒在柳青身上,反倒越发觉得王友能不顺眼,“柳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请王大人自重。” “梁大人,你怎么了?”骆闻忠问道,他在一旁听得直奇怪,怎么梁虎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柳主事身子不爽利,得好好歇着。”梁虎敷衍道。 沈延明明到了,却不进来,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南京,那他作为下属怎能将这事说出来。所以柳青这事只有他自己扛下来。 王友能觉得梁虎简直是莫名其妙,方才还凑热闹起哄,到了这会了居然让他自重。 “梁大人,我这好心好意给你们两位接风,你就这么把人带走了,于理不合吧?” 他这么一说,梁虎心里那把火蹭地窜上来,再张口就更没好气。 “王大人,你有什么癖好,梁某没兴趣。但我奉劝你,离我们京师衙门的人远点!” 他说罢,看都懒得再看王友能一眼,拉扯着柳青就往外走。 柳青这边,脚下像踩了棉花,虚浮不稳,眼前那团黑蒙蒙还久久不散。 她是不是已经昏了头了,这三人方才不还是一伙的么,现在梁虎怎么开始替她说话了? 罢了,她也顾不上这些。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着王友能,那意思是叮嘱他找人的事别忘了。 王友能看在眼里,却以为是柳青对他也有留恋,便愈发地恨上了梁虎。 梁虎看柳青还要回头看,心里更是怨愤。要不是因为柳青,他也不会挨沈延一顿不冷不热的敲打。他手上猛一使劲扯她,她脚下跟不上,差点摔了个趔趄,他又吓得赶紧扶住她。 万一把柳青摔着了,他回去找沈延告状怎么办? 真是这也不行,那也难受。梁虎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柳青被连扛带拖地送到了沈延的车上,虽然头依然昏沉,意识却还算清醒,还能清楚地知道车上坐的是沈延。 难怪梁虎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还主动把她送出来。想来这都是沈延的安排。 说也奇怪,梁虎带她下来的时候,她还能撑一撑,走几步,现在一见到沈延,却好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身上紧紧绷住的那点劲全都泄了下去,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她强提着眼皮看向他,却发现他一脸的冷意。他自己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看人的时候,真是让人心慌得很。 “……多谢大人。”柳青两只胳膊撑住座位,算是欠了身谢他。 沈延冷哼了一声:“不必,谢你养的鸟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铜牌扔到她身旁。 “啊?”柳青以为听错了。 哇哇——来福此时已欢快地冲进了车窗里,落在她的手边, 柳青看见那块腰牌,便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来福的羽毛。 “让大人费心了,下官惶恐。” “……”沈延合着眼睛,一点声响都没有。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又听到他淡漠的声音。 “柳主事,我原还觉得你虽然偶有冲动,但也还是个有分寸的。可今日这事,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这么爱喝酒,我把你叫下来是不是坏了你的兴致?”
第32章 “……大人事忙, 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柳青抿了抿唇,声音微弱。 “无妨。日后再有不要命的时候,预先说清楚,省得我跑一趟。” 他口气冷冽, 再配上清冷的相貌, 显得很是无情。 他平日极少这样同旁人说话。看不上眼的事, 他连说都懒得说。然而对柳青, 他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进取心的下属, 以为是个机灵的, 谁料居然做了这么蠢的事。 他说完,半晌也没听见柳清回应。 这种时候不就该乖乖认错或是找个理由给自己辩解一下,怎么也没个声响? 他睁开眼看她。 柳青倚在车的一角,一双秀丽的凤眸已经湿润, 泪水在红肿的眼眶里连连打转, 就是不肯落下来。 “……大人说得是。” 她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泪。 毕竟, 今日再怎么难受,也不及当初整骨时的十分之一,酒桌上那三人如何待她,她也都觉得无所谓。可眼下,才被沈延冷言冷语地嘲讽了几句,那股委屈劲就上来了。 兴许是小日子里情绪不受控制, 又或是烈酒的作用, 她觉得那种委屈的感觉已经迅速填满了胸口, 直往外涌。 “下官知……知……知错。” 她不愿让沈延觉得她动不动就哭,太娘气, 想把这酸楚往下压一压, 可她越想压就偏偏越压不住, 到了最后她竟然一下一下地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这下好了,人一旦抽搭起来就很难停下来。她又窘迫又着急,一张小脸涨得发透,透出一种让人又疼又怜的桃红色。 “……你,你这是……” 沈延竟然有种久不曾有的慌乱。 他在努力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然怎会把一个大男人说哭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明明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却还是有种负疚感,“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要饮酒?” 他这个三品官真是越做越回去了,申斥下属两句还得跟下属解释。 “下官……” 她这一口气抽抽搭搭的,话说到一半总是要断,“下官想,若想查南京衙门的……问题,总要……先和衙门里的人熟络些,才……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她才不在意和南京衙门的人关系如何,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找洪敬而已,只是此事不能让他知道。他看过父亲的卷宗,对洪敬这个名字必然是有印象的,还是不要引起他的疑心。 “……” 沈延默了片刻。 这个理由,搁在旁人身上显得有些牵强,但按着柳青这个拼命三郎的做派,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罢了,究竟因为什么他也不在意了,主要是柳青方才这么一哭,把他想数落他的劲头哭掉了一大半。 “……嗯,你不是不舒服么,别撑着了,快躺下吧。” 他还指了指她身下的座位。 柳青仍是一抽一抽的,也不知还能跟他解释什么,既然他都让她歇着了,她便按他的话躺了下去。 她被疼痛折磨了一整日,再加上方才饮了满满两杯烈酒,早已是精疲力竭。这个座位虽窄,却至少垫了坐垫,她的头一沾到垫子,就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马车悠悠晃晃,极有节奏,柳青两手压着小腹,蜷缩着身子,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延见她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觉得她定是难过极了,心里不禁有些怜悯,便轻声交代车夫让马跑得再缓些,挑平整的官道走。所以,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虽不远,却也还是走了一会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停在柳青的官驿门口。 沈延挑开帘子看了看,温声说了句“到了”。 柳青蜷缩在座位上,没有声响。 “柳主事,到你的驿馆了!” 柳青仍是没什么反应。 来福却从窗外飞进来,也不拿它粗哑的嗓子吓她,而是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 沈延抿了抿唇。这一人一鸟的,倒是情谊深厚,可也别赖在车上不走啊。 他探身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柳主事!” 柳青哼唧了两声,似乎是想睁眼看看却终究是没撑开眼皮。她朝座位的外侧蹭了蹭,似乎想就势坐起来,然而她已在座位的边缘,脚还未着地,身子却已经倾了下去。 沈延赶忙探手一扶,柳青就这样停在了座椅的边缘,将坠而未坠。 他以为她会很快坐起来,可她就卡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没了动静。 沈延一皱眉,又推了推她:“柳主事......柳主事......柳青!起来了!” 柳青的眼球动了动,声音绵软:“等......等等,我痛,马上......马上......” 沈延等了片刻,她呼吸又平缓了下来,瞧这样子是又睡过去了。 他抿了抿唇。柳青这个样子,难道要把他拖进驿馆?再说他昏成这样,若有歹人进了他的房间他怕是都不知道。 “罢了,去客栈。” 沈延掀了帘子,吩咐车夫。 客栈就在斜对面,没两步就到了。车夫是临时雇来的,将他们放下之后就驾车走了。 沈延叫不醒柳青,干脆将她背到身上,迈步回客栈。 来福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一会,见他背她进了客栈,便停落到客栈院中的榉树上歇着去了。 沈延原以为醉酒的人自己使不上力,背起来费劲,谁知背到身上,才发觉柳青这身子又轻又软,跟一团小小的棉被差不多。 柳青迷迷糊糊的,两只胳膊就这么耷拉着,抓也不抓,搂也不搂,他直怕她出溜下去,只好将她的胳膊往前拉到底。 可这样一来,她的头就贴着他的脖颈垂了下去。她蜜桃一样柔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脖子,混着酒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侧脸,一下一下的,让他身上这股痒意压下去又浮上来。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停住脚步,朝一侧歪了歪肩膀,想让她歪过脑袋去,不要朝着他吹气。谁料她大概嫌脖子抻得慌,反而将头凑得更近了些,简直就是贴在了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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