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洪敬吗? 她记得洪敬这人挺爱干净的,但凡是他管的铺子,前院后院都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井井有条,何曾有过这样的懒散颓唐。 可毕竟王友能拿了她给的画像,也知道洪敬的年龄和原籍,找错人的可能性很小。 她心里犹豫,便推门出了院子,去跟街坊四邻打听关于这家主人的事。 右手边的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在哄着几个孩子玩。 这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的,见柳青生得文弱俊秀,挺乐意跟她说话的。柳青将洪敬的长相描述给她,她连连点头:“对对,隔壁住了个外乡来的老头,就长的你说的那样,说话的口音也跟你差不多。” 那应该没找错人。 “这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那女人嘬着嘴想了想:“大概三年前吧。他说他从前住南城。我也想不明白了,那边的宅院多好啊,他干嘛搬到我们这来?” 柳青点点头,这就对了,以洪敬的本事和积蓄,怎么也该住个像样点的地方。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了省些开销才搬到此处的。 “您知不知道他这是去哪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女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人刚搬来的时候还到外面去打打零工,后来好像什么都不做了,整天要么抽旱烟,要么就出去找人。这回不在,一准是出去找人了。” “找人,”柳青一愣,“找什么人?” “找他女儿,他说他搬来之前有个女儿,在街上走丢了,还给了我们好几张她女儿的画像,说若是哪天看到长得像的,一定要马上告诉他。”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洪敬妻子早亡,却是有个女儿的。 怎么他也丢了女儿。她来南京才几日,这已经是她听说的第二宗失踪案了。她翻南京刑部卷宗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佟姓人家的卷宗。 她问那女人能不能给她看看他女儿的画像,那女人一口答应,很快就取来一张。 画像上的小姑娘也就十岁、十一岁的样子,却是浓眉深眼,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柳青端详了片刻,却是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酒楼撞了她的那个小姑娘! 难怪她昨日觉得那小姑娘十分面熟,她竟是洪敬的女儿。 她在家里是见过这个小姑娘几回的,那时候这小姑娘都还没留头,时隔五六年,她长高了不少,五官也张开了。难怪她那日觉得十分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在她的印象里,洪敬很宠这个闺女。那时她的幼妹刚开始学画画,请了京里有名的画师来教。洪敬不知从哪听说了,竟来求母亲让他闺女陪着幼妹上课。他说他闺女喜欢涂涂画画,似乎还颇有天赋。他只求让闺女给小姐做个临时的丫鬟,借机学些画画的皮毛也好。母亲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便欣然同意。她也就是因此,才在家里见过那小姑娘几回。 他这么疼闺女的人,发现闺女丢了,得有多难过,怕是觉得天都塌了。 难怪邻居说他什么都不做,整天除了抽旱烟就是到处找人。想来他是觉得旁的事都再无意义,他活着就是为了把闺女找回来。 他不知道,他闺女成了人家的婢女,整日受主人的辱骂欺凌。 她很是后悔,她昨日真该问问那酒楼的伙计,那小姑娘上的是谁家的马车。若是问了,说不定很快便能将那小姑娘赎出来了。 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人就难找了。金陵城使奴唤婢的人家不知凡几,即便王友能愿意帮忙,也不可能让人拿着画像去挨家挨户地找人,何况那户人家还不一定住在本地。 她和这女人正说着,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粗涩的声音,一听就是某个老烟枪发出来的。 柳青循声看去,见正在咳嗽的那人身量挺长,却略微佝偻着。他穿了身长袍,各处皱巴巴的,扣子也只草草地系了几颗。旁人穿衣求个好看,这人似是只求个蔽体罢了。 柳青一见这人的脸,便再移不开目光。这人虽然眼窝深陷,目光无神,但五官样貌就是柳青记忆中的样子。 此人便是洪敬无疑。 邻家胖胖的女人看见他过来便喊了句:“你回来啦,这人找你!” 那人也不应声,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柳青,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推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柳青谢过邻家的女人,跟着洪敬进了院子。 洪敬听见她的动静,却连眼皮都懒得撩,径自绕到房后取了几片碎烟叶来,往石墩上一坐,将那干巴巴的烟叶断成小段。 柳青坐到他旁边的石墩上,凝视了他片刻,平静地唤了声:“洪掌柜。” 那人手忽地一抖,一小片碎烟叶脱离了手心,飘落到地上。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也顾不得捡那烟叶,只抬头看向柳青。 他仔细瞧了片刻,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低头将地上的烟叶捡起来吹了吹:“你找错人了。” 柳青一笑:“错了就错了吧。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我就走。” 那人手里不停,低着头继续撕他的烟叶。 “五年前,京师的刘闻远刘尚书家卖了一家白纸坊的铺子,你当时是那家铺子的掌柜。我想问问,那间铺子究竟卖了多少银子?” 那人手上一顿,继而抬手挠了挠头皮:“都跟你说你找错人了,问这么多我听不懂的做甚。” 柳青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他现在不承认了,可就是因为这间铺子,刘家落得家破人亡。她怕她若是还盯着他看,会忍不住过去摇晃他的肩膀,把刘家当年所有的不幸都告诉他。 还好她忍住了,只是红了眼眶。 “......我见过你闺女。你闺女单名一个芳字,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喜欢画画,对不对?” 那人蹭地站起来,手里的碎烟叶撒了一地:“她现在在哪里?你何时见过她?” 柳青叹了口气:“还说你不是......你先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 日头偏斜,整个金陵城浸在金黄色的霞光里。 沈延看了看屋里的更漏,觉得差不多该出发了,便将桌上的一封信装进了信封,揣进怀里,推开槅扇走了出去。 他让伙计帮他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院外,他上车说了句“魏家茶楼”,那车夫便扬了鞭子,驱车而去。 魏家茶楼在金陵城东隅,处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口,十分雅静,而且它有三层高,视野极好,街面上人来人往,从楼上能看得一清二楚,街上的人却很难看到楼上的动静。 难怪那人要约在此处见面了。
第34章 沈延往四下望了望。 落日的余晖耀眼, 他眉头微簇,半眯了眼睛,深邃的眸光反而更显明亮,让他的俊朗中多了几分冷肃。 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莲色帷子的马车, 那马车在他来之前就已停在此处。 车帘垂落, 却并不密实。沈延的目光在那车帘上停顿了片刻后, 迈步进了茶楼。 他轻撩袍子跨进门, 伙计笑呵呵地迎上来招呼, 请他到一张空着的八仙桌旁就坐。 “楼上有雅间吗?”沈延站着没动。 伙计赔笑:“有是有, 就是今日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了。” 沈延点点头:“那位客人可是李曹氏夫人?......在下姓沈。” 伙计一怔,随即引他上了楼。 雅间挺宽敞,却被一个折屏隔成了两半,伙计引沈延坐到了折屏里面, 给他上了茶后, 又将折屏拉上。沈延坐下来, 手边一个小几,面前一个山水折屏,折屏外进来什么人,只能看到个极模糊的人影。 他不禁笑了笑,这人倒是谨慎得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楼梯上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为首那人环佩叮当, 步幅又轻又稳, 还裹进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那人见折屏已经拉好, 似是轻轻笑了笑。 “这屏就撤了吧,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沈大人。” 沈延隔屏听得清楚。她不用谦称却是称“我”, 虽说的是吴侬软语, 口气却不带一丝软。 想来, 没有这种性情也不会写那封信。 折屏撤去,沈延才看清此人。 这妇人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妆容精致,插了满头的珠翠,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是风韵犹存,颇有几分矜贵气质。最特别的是,这女子面对他这个三品大员,有种妇人中少有的镇定自若。 沈延起身与她见礼,随口问了句:“夫人怎么又将这折屏撤了?” 那妇人红唇一挑,摇了摇手中的缂丝团扇,示意沈延就坐:“沈大人如此丰神俊貌,若是被这折屏遮了,岂不可惜?”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沈延身上溜了一遍,满眼的欣赏。 “看来夫人方才在车里已经审视过沈某了,”沈延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不过如夫人这般直白的夸赞,倒也不多见。” 那妇人冷笑道:“怎么?我那夫君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我却连欣赏欣赏才俊都不可以?” 沈延礼貌地笑笑,既然她提到信中写的那些事,他便顺势将话题带过去:“夫人给都御史大人的信,都御史大人已经转给了沈某。沈某有些好奇,夫人何来的勇气,密告自己的丈夫?” 那妇人并未忙着回答,摇了两下扇子道:“说这个之前,沈大人,您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能放心地跟您说话。” 沈延眉梢动了动:“都御史大人既然放心地将这封信交给沈某,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沈大人,”那妇人认真起来,“我要密告的可是个三品大员,怎能不小心些?再说大人或许不知,都御史大人是我的堂叔,他老人家也说此事干系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此事除他之外,我只能告诉沈大人一人,还写信跟我说了沈大人的一些私事,让我以此作为验证。” “……既如此,那夫人请吧。”沈延苦笑。 “大人家中养了几条狗?”那妇人问得直接又具体。 “……家中有猫,无狗。” 那妇人点点头,旋即又问:“大人的乳名是?” “……”沈延叹了口气。 都御史大人是他父亲的同窗,与沈家一直来往密切,所以关于他的事知道的不少。 但也没必要对旁人透露这么多吧。 “鲤儿。”他无奈答道。 “嗯,最后一个问题......大人曾与哪家的小姐有过婚约?” “……”沈延握着茶盏的手一紧,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夫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事之人也早已嫁作人妇,咱们这样背后议论,恐怕于她不好。” 那妇人噗嗤一笑。 “好了,必是沈大人没错了。堂叔说了,若提起此事,沈大人必不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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