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回忆了一番,他进宫那天,确实有一个太监被拖出去。 不过,他根本没仔细看那太监的样貌。 原来和今日顶琉璃碗的是同一个人。 不过,薄朔雪并不在意。 薄朔雪摆摆手:“与你无关,不必挂怀。” 小德子又是一阵千恩万谢,那架势简直像是已然将薄朔雪当成了再造父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膝行着往前蹭了两步,攀着薄朔雪的衣角道:“于侯爷而言虽是举手之劳,对奴才而言却是救命之恩,小的万万不敢忘,时时刻刻都要挂在心上。” 薄朔雪保持着温和神色,实则却已有些不耐烦。 若不是小德子找了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太监是谁。 薄朔雪并不需要这小德子记他的恩情,只觉得他喋喋不休,有些聒噪。 不过常年保持的教养,让薄朔雪并未出言将人赶走。 但那小德子似乎并不打算休止,道完了谢,又仿佛激动至极,控制不住一般道:“侯爷,您真是个大好人,与那殿下不一样,那可是个活阎王……” 说完,小德子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偷眼望着薄朔雪,一脸心虚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 薄朔雪拧了拧眉,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德子又轻轻扇了自己两嘴巴,苦道:“奴才不该同侯爷说这些,您也是被殿下囚在宫中,心中想必苦闷得紧,哪里还有闲心听奴才的苦水。奴才知错,再也不提了。侯爷,您对小的有恩,往后有需要小的排忧解难之事,小的定当全力以赴。” 薄朔雪垂着眼不语。 小德子咽了咽口水,又朝他磕了几个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薄朔雪眯了眯双眸,睇了眼那小德子离开的背影。 静下心来,时间便过得很快。薄朔雪从书案上抬起头时,已近晌午。 他看了看手上的信件,皱着眉心深思。 薄朔雪并非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他有很多事要做。 被捉进宫来之前,他正与一个药商谈判,要求对方稳定向西昌郡供应一种名为“雪里坞”的药草,价钱还要再压下来几成。 西昌郡在薄家的管辖范围内,是一条商路的重要关口,来来往往之人颇多,常常闹出一些奇怪的疫病,得病的速度总是比治病的速度快,尤其是贫民窟里脏乱,人身子又弱,最容易爆发。 为此,薄朔雪去年在西昌郡增修了不少医馆,但与其花功夫去治病,还不如防其根本。 雪里坞这种药草泡水喝了能强身健体,尤其是在流感多的季节,更有奇效。 把价格再谈下来,让人人都能常喝上,人人身体都变好了,疫病自然就防住了。 只是,刚谈到一半,薄朔雪就被捉来,困在了宫中。 这两日薄朔雪只能与那药商书信来往,只是有些事情信中说不清楚,还是须得当面说。 若是要当面,就势必要去请示那长公主殿下。 薄朔雪抿唇犹豫着。 他不想去。多跟那殿下说一句话,他脑袋都气得嗡嗡疼。 但,又不得不去。 为了正事,没办法。 衣香园中,风和日丽,鸟语声不断。 郁灯泠坐在窗边发呆,浓黑的眸子映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一眨也不眨,能清晰见到云絮从她眼中流走的痕迹。 不远处,一个宫女正捧着一个暖炉。 暖炉中的火光正熊熊烧着。 宫女颊边的汗珠不断地滑下。 过了半晌,郁灯泠很慢很慢地“嗯”了一声,仿佛在水边试探着伸出足尖一般,语气收敛着说:“把炉子,灭了。” 宫女如蒙大赦,赶紧关上气门,没一会儿暖炉中的火果然渐渐熄灭了。 一只蝴蝶停在窗沿,凉风徐徐送入窗中。 郁灯泠凝神沉思一会儿,眉心慢慢地又蹙到了一起,说道:“开。” 宫女苦着脸却不敢声张,又用火折子把暖炉点燃。 热气蒸腾着涌出扑在脸上,不仅热,还烧得人心里发燥。 但无论再怎么燥,他们也不敢反抗。 因为不管长公主有多么荒唐,她始终是主,而他们是仆。 “开。” “灭。” …… “开。” “灭。” 整整一个上午,郁灯泠都没挪过窝。 用那般认真凝肃的表情,却是只思考着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的问题。 炉子关上也觉得不舒服,开着也不舒服。 好烦。 临近晌午,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郁灯泠木然着一张脸回头。 看见薄朔雪走了进来,步伐落拓,好似竹林间经过的一缕清风,俊美似名贵玉石一般的面容上,却带着微愠挣扎的神色。 郁灯泠的眉宇忽而松了松。 嘴角也跟着往上提了提。 比暖炉更好玩的东西来了。 薄朔雪做了一番充足的心理建设,才来了衣香园。 正有话要说,却见一个宫女端着一只暖炉朝着长公主。 登时就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外面的艳阳天。 有病? 一旁的宫女福了福身,对薄朔雪行礼。 额上的汗连成珠串滑落下来,脖颈边的衣领都已经湿透了。 薄朔雪拧了拧眉,再看向那长公主。 长发披散着,整个人坐在柔软团垫上,身上好似没有一丝热气。 郁灯泠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又对那宫女道:“开。” 宫女只得抖着手又把暖炉点燃。 热气蒸腾扑面,一旁的薄朔雪被熏到,忍不住退了两步。 “你……”薄朔雪刚要开口。 郁灯泠又抬了抬手:“灭。” 宫女忙把炭火熄灭。 这样的“游戏”,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宫女都已经习惯了。 郁灯泠知道,薄朔雪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来找她。 她有几分好奇,薄朔雪找她要做什么。 忍不下去了? 要谋反了? 郁灯泠等着薄朔雪跟她说话,却见薄朔雪一脸疑惑,盯着那暖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灯泠对薄朔雪的兴趣并不多,至少没多到让她能愿意花心思去猜测他脑袋里的内容。 于是也就点到即止,懒懒移开视线。身上一阵阵发冷,郁灯泠又开口道:“开。” 宫女深吸一口气,又要把暖炉点燃,却被一把拦下。 “别开了。”薄朔雪抬袖阻止她,拧眉道,“这个天气,炉子早就该撤了。” 宫女脸上划过一道亮光,就好似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终于见到了一阵甘霖。 她听着薄家小侯爷所言,好似在听仙乐一般。 但郁灯泠不满地慢慢挑起了眉。 “谁说的?” “我说的。”薄朔雪微微咬牙,回头对她道。 说完又想起来,这个对话,昨天似乎也发生过。 郁灯泠“嘁”地嗤笑一声,似乎十分轻蔑。 薄朔雪额角青筋跳动几下,正要开口,却听郁灯泠道:“你是傻的,冷怎么能不开炉子。” 冷? 已经畏寒到这种程度了么。 薄朔雪又想起来早晨时,划过他手心手背微凉的温度。 比常人的体温要低上许多。 薄朔雪怒气不自觉消散了些,平静道:“快要立夏,不会再冷了。这是常识。” 郁灯泠不屑道:“常识于我何干。” 又不是她的常识。 觉得冷就要开火炉,这才是对的。 薄朔雪从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之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想到了新的主意。 “殿下现在冷么?” 郁灯泠想了想:“冷。” 薄朔雪看着她肩头的一片阴影,明白了些许。 浮云遮住了日头,有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她就觉得冷了。 等云散开了,她又觉得热。 在春暮时节,这种冷热变化其实是很正常的。 常人都不会在意,她却分外敏感。 “那只要让殿下不冷即可。” 薄朔雪忽而上前迈进一步,弯腰抄起郁灯泠的膝弯,另一条手臂揽着她的脊背,将她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3=
第9章 取暖 郁灯泠没有防备,突然被悬空抱了起来,双眼都微微睁大,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两个人的距离骤然贴近,呼吸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郁灯泠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薄朔雪的下巴。 那股松林间的古朴香气,愈发明显。 郁灯泠全身一僵,下意识就要挣扎起来。 薄朔雪却揽得很稳,让她不好逃脱。 不过,郁灯泠也就只是随便动了两下,就没再动。 他力气太大了,被他用手箍着,郁灯泠感受得很清晰。 挣扎是挣扎不过的。 动起来累,还被他的骨头硌得痛。 就干脆等着,用冷冰冰的视线盯着他,看他到底胆大包天要做什么。 对于薄朔雪而言,郁灯泠的反抗约等于无。 与其说是抱,薄朔雪的动作更像端。 郁灯泠太轻,虽然先前就知道她瘦,但揽在手上,才有真实的感觉。 她体温比常人低许多,这样抱着,就好像抱着一团清清凉凉的云一般。 向门外走去的途中,薄朔雪不自禁有一段出神。 好在步伐还是很稳,一路到了廊下。 庭院里没有竹椅,只有花丛围绕的石凳石桌。 那硬邦邦的石凳一定会被长公主殿下嫌弃,薄朔雪移开目光四下看了看,在廊下看见一张美人榻。 薄朔雪手上使力,换了个姿势,把郁灯泠挂在了自己肩上。 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轻松拎起美人榻。 郁灯泠被摆弄着,脸上的神色愈发木然呆凝,黑漆漆的双眸中眼神也更加死气沉沉。 薄朔雪稳稳迈步走下台阶,将美人榻摆在庭院中,又把郁灯泠放了上去。 这时候才对上郁灯泠的正脸。 她长发披散,因为方才薄朔雪唐突的举动,有几缕头发散落在了脸颊边,稍显凌乱地遮住玉白秀致的面颊,好似一个被弄乱了的人偶。 郁灯泠默默地盯着他,每一道视线都仿佛写着几个深刻的大字:你死了。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移开目光。 一条腿折起,蹲在旁边,挑起眉眼看了看湛蓝的晴天,说:“殿下,冒犯了。但臣方才所举,都只是为了兑现诺言。” 郁灯泠:“?” 她没说话,用表情表示着疑问,用眼神思考着什么时候让他死。 薄朔雪道:“臣说过,让殿下变得不冷。” 乍暖还寒时候,坐在屋内的确会一阵阵的发凉。 但出门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老人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偏偏这长公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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