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不可置信:“明、明明是你……” 明明是故意他放出逃犯消息,逼她如此。 “渡口这两日不安宁,不知有好许人想着往外跑……在你之前便有一个,浑身上下缚着黑色衣物,如今却成了旁的腹中之物……”她尚未琢磨他话里意思,却听他语峰凌厉一转,“王法昭昭,官庶同论,腓腓这般,岂不是要让我难做?” 随后闻讯而来的知州刘朔踏上甲板,与江愁予一唱一和地道:“江大人,先前那名黑衣男子的罪责性质与尊夫人的并不类同。只是您如今暂任卿相之职,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您,尊夫人又在要紧关头犯事,怕是免不得一番小惩。” 船篷下白雨如丝,二人衣裳皆已湿透,江愁予拧她下巴欲为她戴斗笠,被她飞快避开。 他眼中私悖之色更甚,沉声回道:“确实,不听话得很,刘知州便以当地法规处置了罢。” 刘朔试探:“那便在狱中拘押三日?” 江愁予冷睨着面前小女郎憔悴的脸,等着她与他服软、等着她与他求饶。因着夏筝对她的影响兼之她爱听爱看些古怪的鬼神轶事,她向来不喜待在阴气重的地方,不爱与粗犷彪悍的人接触,她在狱里自然是待不下去的。他静默地摩挲指腹,想,她不必折辱身份道歉不必诚心悔过,但凡只要她愿意喊一声“四哥哥”或者“夫君”,再不济一声“江愁予”,她跟着杜从南私逃一事便能就此翻篇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河面的半轮明月终究堕入不见,灰蒙蒙的白光稀释着浓墨夜色。 江愁予俯眼看着她倔强抿住的唇瓣,冷笑一声,终究面目骇沉地撤开搁在她腰间的手。 他回复刘知州:“可。” 刘知州暗地舒缓了口气,涎笑着,恭恭敬敬将江晚宁送下船:“夫人,请罢。” 江晚宁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低垂的视线内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头嘶嘶磨牙的恶犬。它被拴在一名士兵手中,四爪下压着的白骨已被啃食干净,全身粗亮的毛发在雨中髭竖,喉咙里冲她发出阵阵低嚎。 刘知州见状,往它身上揣了一脚:“不长眼的畜牲,竟敢对着贵人乱吠,白瞎了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江愁予自后面慢悠悠跟上。 “知州这条狼犬,皮毛倒是油光顺滑。” “江大人说笑了。它平日里都以活鸡鸭喂养着不说,一天到晚在监狱营子里胡窜,难免拣着些残肢碎末加餐。”刘朔跟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畜牲前不久也是好运,方才又撞见两个私渡的男人,这又吃得鼓腹含和,皮毛怎么能不光滑油亮。” 这些话通过嘈杂夜雨,混混沌沌地传入江晚宁的耳里。 她一时不及反应,神色惘然地跟着前面的知州走。 她所处的牢房规制其实比旁的地方好上许多,泥地上没有爬着蛆虫的腐肉粪物,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反倒开了扇四方监窗,映入的清冷冷月色照着缩在潮湿草堆里的她。她畏惧甬道里吹来的呜呜的风声,畏惧江愁予和知州的所说的一切,畏惧脑海里不觉浮现的红白相间的腿骨。 空荡的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她却恍惚觉得与许多鬼魅挨挤在一起,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恨不得自己能与墙角镶嵌一起。 腥风血雨的夜晚与间断间续的惊吓使得她发起了高热。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语句,在这时候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什么叫“先前有个穿着黑色衣物的男子,私渡后成了旁的腹中之物”; 什么叫“这畜牲运气好,碰见两个私渡的男人才吃得鼓腹含和”。 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怎能会正好发生在她与杜从南约定的时间,又怎么会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杜从南与他的下属应该离开了罢,否则江愁予怎么可能一次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及他?那么江愁予与知州口中的黑衣男子是谁,为恶犬啃啮的又是何物? 倘若杜从南与他下属真的被缉拿了…… 她不敢想、她丁点不敢往那方面想。 固然圣上于举国颁布了缉拿端王同党一行人的悬赏令,甚至准许当庭诛杀这群人,然而她却害怕杜从南与他手下尸首置于犬腹,是被她所牵连。 外面雨渐歇了,她的睫毛还在湿湿嗒嗒地下雨。 她极冷,蓬红面颊瑟缩在湿透春衫里,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汲取干草堆的温暖。来源于外界的幽暗闭塞环境与精神上濒临崩溃的情感夹击着她,避无可避,促使她浑身上下都巍巍地发抖,甚至意识模糊地溢出含糊的细细哭腔。 阒寂夜晚将她声音传开,传入隔壁的一间房里。 这间房一直空置着,遂将它视作狱卒临时休憩的场所。不过它暂时被另一个人借用了过去,里面东西没少,照例是一只破烂方桌与四条横凳,只不过这时候它上面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坛酒罐,皆开了封,溢出酽烈的酒气。 安白在一边默默站着。 安白是他贴身的小厮,随他一路南下,怎会不清楚他镇定的表象下是不可计数的方寸大乱。这段日子他亲眼目睹着他有条不紊地出入徐州、荆州等地,言笑晏晏地与当地官员觥筹往来,最后抵达苏州城内,却也见过他夜夜枯坐和饮酒,最终沾染上像他父亲一样酗酒的恶行。 日月将他切割成两个人,致使他在温和与乖戾的边缘游离徘徊。 安白小声地提醒他:“夫人好似哭了……” 江愁予恍若未闻,闷头饮酒。 隔间女郎细弱的抽泣如银针一般地扎着他的太阳穴,他却将自己连绵不断的头痛归咎于喉咙里辛辣的苏州酒酿,更试图借此来麻痹脆弱不堪的思绪。 然而他的疼痛愈甚,紊乱的思绪无果。 她让他痛,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必要让她痛回来,然而这么一个小小的人仿佛从他血骨里长出来似的,一哭,激得他百骸都疼。良久,他僵冷泛白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你回趟驿站,让蒹葭白露带些换洗衣物和厚实些的被褥过来陪她。” 安白一愣,有些吃惊,很快又应下,急匆匆地出去。 不过远去的脚步声倏尔又靠近,安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略一踌躇,道:“奴才原本想在夫人那处点盏灯,见夫人双靥通红、吐纳有些吃力,喊了几声不见应答,恐怕她有温病之症……她好像在喊、在喊……” “……喊什么?” “喊……您的名字。” 江愁予呼吸一滞,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眼眸骇然掠过安白:“不曾听错?” 安白两股莫名颤抖:“不、不曾听错。” 隔间的江晚宁整个身子都深埋在乱草堆里面,就像是安白所说的,额上灼热烫手的温度烧得她粉泪涔涔,美目涣散。当江愁予挨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时,她猛得一绷身子,像是捡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将他缠住。 江愁予面上的阴郁之色稍霁。 左不过他的想法在此刻还未作废,但凡她愿意低头朝他认个错,或者叫声“江愁予”,她和杜从南跑了的事便就此既往不咎算了。她年岁还小,心性还未成型,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几声将她哄出去也是正常的,该死的人是杜从南而非是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过后长长记性也就罢了。 怀里的小女郎还在颤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将他的衣袖扯得崩直成一条线。因为高热而干涸的唇瓣如干枯玫瑰,一声声溢出如同挨冻了的小黄莺的叫声:“江愁予、江愁予……” 他应了声。 紧接着听她道:“那头狼犬吃的……” “先前你见到那头畜牲啃的,不过是头牛的腿骨罢了,不是你多想的那种东西。”江愁予指腹抚上,摩挲在她试图张开的、喋喋不休的嘴唇,这时候有心思与她解释了,“我与刘朔说的话半真掺假,说的那些让你害怕的,不过是你不听话,让你长长记性罢了。” 江晚宁愈发急切地拽住他的手腕。 “那、那么你和知州说的两个黑衣人……” 江愁予有一半晌没说话:“腓腓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 江愁予觑着她心虚的神色,眼中的几分温存在顷刻之间褪了个干干净净。摁在她唇瓣上的指尖骤然使力,将她干枯唇瓣碾磨得近乎充血,这才放下手冷笑一声:“安白与我说你病着了,我看着你倒是精明得很……和我打听那两名黑人,恐怕不是你的目的罢?” “或许腓腓是要问,杜从南被我弄到哪儿去了?” “他如今,安危如何,可有恙?”
第59章 纵使到了白日, 天穹之上依旧盘踞着铅块一般的灰白卷云,万籁皆湮没在狂风暴雨后的罹难中,疾风掠过, 草木喑喑。一辆装饰繁贵富丽的马车稳当地停在贵人下榻的驿站边, 知州刘朔一路小赶着过来掀帘,点头哈腰地将抱着女郎的郎君送进门。 这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建筑的驿站, 楼廊汀岸,投甓招琼。房间里的兽金炭火溢出暖融融的气息,四面缀以蓝田暖玉,地铺色泽柔和的绣花毛毡, 精致的镶玉牙床上凌乱地摆着些文牍书册, 彰显这件屋子的主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 前不久就吩咐下去的婢女已经在屋中候着江晚宁了,她们手上的青漆盘里托着洁净的衣物与洗漱的盥具。顶着上头郎君那种寒气逼人的视线,一众侍女都兢兢战战地为江晚宁褪衣除袜, 等到要为她沐浴的时候,抬起头时竟发觉江愁予早离开了。 等他再一次过来时, 适逢江晚宁一帖治疗伤寒的汤药灌下肚。 驿站的侍女不如家里的细致, 伺候完她便退下了,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从牙床上滚到了毛绒绒地上。疲倦微微泛粉的眼皮子半阖着, 像栖落在枝桠上胡蝶的鳞翅, 间或呆滞地眨。看得出她意识在清醒与迷糊的边界游离, 江愁予走到了她面前都不及反应。 趁着她被下人伺候的功夫里, 他亦出去简单梳洗了。 姿容既好, 神情亦佳,眉目如画, 灼灼有光, 类昔日公子。 正当江晚宁怔忡之际, 忽而见他俯身,冰凉指尖轻轻一触她的脸颊。 半晌后他幽幽地笑了一声,起身慢条斯理地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把人带进来罢。” 外间的门应声而开,隔着一道薄薄蝉纱围屏,江晚宁依稀辨认出走进外间的人是他身边的苏朔。苏朔手中提着条粗麻大绳,仔细看了看,上头栓着的竟是知州养的那头恶犬,此刻它的前爪不断地往后刨,喉咙里冒出一连串如咒骂一般的嘶吠。 江晚宁摇晃着支起身子站起,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江愁予目光与她撞上,沉寂无波的眼中隐约掠过兴奋之色。 她竭力压制住心头窜腾的惶惶不安,垂目看去,浑身上下皆在这一刹冷了下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