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仪又说:“鼎中香柱上画有刻线,公主须得记得燃至每道刻线时圣人该做什么,时时提醒圣人,以免错过吉时。” 他林林总总讲了很多细节。祭天之时文武百官和各国来使都在祭台之下跪列,只有司仪的太史监监正和公主才能随着女帝登上台顶。女帝年迈,虽然身体康健,但不比公主耳聪目明,因此作为随侍的公主需要随时监控流程,担子很重。她心中暗自祈祷,明日祭典,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于是她四下望了望。 祭台之下,匠人进出如同忙碌的工蚁,依然有一辆辆货车频繁进出。公主问道:“祭台还未修缮完毕么?” 薛仪回答:“还有一批祭品礼器没有送达,等完全筹备完只怕也离祭典也就几个时辰了。这几□□廷里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些事,弄的有些人心惶惶。工人很多都心不在焉。”他叹息了一声,对此也颇为无奈。 公主自然听说过那些和大腊有关的市井传言,说道:“能在祭典之前完成就行。” 薛仪道:“这点应当能保证。” 两人巡完祭台,又折返太常寺商讨其他的细节,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薛容与匆匆赶来。 他时常出入宫禁,祭台未竣工之时便经常来工地瞎溜达,又是薛少卿的侄子,太常寺的人都认识她。她随手揪住一个太常书吏,问道:“我阿娘来过了么?” 书吏毕恭毕敬地回答:“公主殿下和薛少卿走了一会儿了,此刻应该已经到太常寺了。” 她又看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工地,问道:“祭台还没修完么,一车一车往里头运的是什么东西?” 书吏说:“礼器。本来应该昨天就到位的,但是周大人出事儿,这些东西今儿个才送进太初宫来。” 薛容与掀起盖着车的竹帘,里头清一色的铜雕,全是神兽的样子,她问道:“这些一会儿放哪?” 书吏答道:“祭台四角八方。” 薛容与敲了敲那些铜雕塑,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转头看向裴照:“裴九,你确定么?” 裴照说:“我也只是猜测,如果不是真的最好,但若是真的,这就是毁天灭地的大事,所以不得不谨慎一些。”随后,他转身问那个书吏,“你们建造祭台,筹备礼器祭品,这些东西的记录在哪里?” 书吏看他绯色官服,腰间又配大理寺牙牌,从善如流地回答:“建造祭台的图纸和记录都在工部,但因为祭台刚刚竣工,礼器祭品也还没来得及造册,所以没有送去大理寺备案。” 裴照说:“我去调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薛容与道:“我再在四处看看。” 祭台巍峨耸立,庄严如同浮屠,有工匠用石灰在台下画出百官站立的区域,薛容与走过去问礼官:“我应当站哪里?” 礼官答道:“薛郎没有爵禄,只应站在后侧。”他遥遥一指。 薛容与叹息一声:“那到时候连我阿娘的脸都见不到。” 礼官安慰道:“明日公主和圣上会从这条主道上走过登台,薛郎何惧见不到公主?” 薛容与还是皱着个眉,仿佛对自己无缘接近祭台颇为不满:“就我阿娘和圣上能登台?” 礼官端端正正地回答:“还有太史监正。” 薛容与想了想,又说:“那如果明日崔相张相来了,应该在哪里?” 礼官自然是知无不言:“崔大人和张大人是文官之首,应该在最前。” 薛容与再一次望向那座伏在太初宫中的洁白巨物,越发觉得这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祭台就像是一只披着神兽皮的饕餮,祭台顶上闪闪发光的大铜鼎,就像是这只白饕餮的独眼,森冷地俯瞰众生。明日大腊,它就要把文武百官,皇族宗亲一口吞噬。 “明天礼乐在何处?” 礼官指向祭台后方:“下面有个乐池,礼乐班子会在此处奏乐。” 薛容与快步走了过去,立刻看见祭台后方挖了个半人深的乐池,运送乐器的车辆从另一侧角门进出,此时正好咕噜噜驶过来一辆牛车,车上放着三口巨大的错金铭文铜钟。 这是宫廷礼乐最庄重的乐器,蟠龙编钟,平时极少示人,唯有大祭祀之时才能得见。其声清越者如昆山玉碎,雄厚者如归墟龙吟,此套编钟共有九九八十一个组件,分了四五车运送过来,匠人们从车上卸下铜钟,正在往乐池内的木架上悬挂。最后运来的三口铜钟由于过于巨大,要三四人合力才能抬起,又用板车一口接一口地运下乐池,那些工人们在腊月里依然打着赤膊,露出虬结交错的筋骨,干得浑身冒着热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口铜钟挂上木架的下层。 礼官说:“昨日因为周大人的事情,太乐署封锁了一日,这些编钟本来昨天就该送来,现在活儿全都堆在一起,这里太乱了。薛郎,不若去旁处看看?” “你说这些编钟昨夜就该送到了?” “正是,昨天在太乐署最后核实一遍礼乐之后,就该把这些乐器送过来,但是周大人他……” 周询任太常寺卿期间,事必躬亲,又礼待下属,对于太常寺官员来说是个难得的好上峰,今天一早闻听他的死讯,诸同僚皆是为之一震。礼官说到周询,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只得背过身去。 但是礼官没等到薛容与的安慰,反倒是听见她一道怒喝。 “慢着!” 正忙得晕头转向的工人正在搬运第二口铜钟,被她一喝,放也不是动也不是,抬着近四百斤的大钟面面相觑,一个个胳膊上都爆出了曲折的青筋。薛容与飞奔过来,毫不客气地命令:“翻过来!” 工人对她这没由来的命令皆是一愣,一旁道监工满头大汗地说:“薛郎,这钟贵重……” 薛容与道:“让你翻过来你就翻过来!出什么事情有我顶着!” 几个工人素知她想一套是一套,又不敢违抝,只得把编钟翻转过来。 此钟为青铜所铸,钟顶错有两对蟠龙对峙纽饰,其上一对回首卷尾,下一对引颈对衔,四条龙对着薛容与怒目而视,仿佛甚是恼怒于她将大钟推倒。 薛容与附身朝着钟口望去,那钟扁平如刀币形状,钟口平整,沿口一圈铭文皆是乐理,从口内往内望去,黑洞洞一片,像是上古妖兽的血盆大口,薛容与不由分说地将手伸了进去,摸到一个光滑的圆筒物件,她心中一颤,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朝着脑袋涌上去,用力才将那个圆筒摘了下来。 是一根竹节。 在一旁围观的礼官和工人皆是大惊失色,纷纷跪趴在地,从钟口内往外掏,不一会儿掏出十余个竹桶来:和薛容与在袄寺所见的竹筒一模一样,根根填满了黑火! “这钟是谁负责押运的?”薛容与转过脸来,冷冷地看向车边众人。
第21章 .密室 押运编钟的工头是个人高马大的胡人,长着一把铁锈红色虬曲的络腮胡,肤色黝黑,脸上浓密的毛发里露出一双灰蓝的眼睛,紧张地盯着薛容与。 薛容与看向他,冷冷地问道:“你是太乐署的人么?” 那工头的神色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望了一眼旁边的礼官。原本忙着安装编钟的监工走上前来说道:“这人不是太乐署的,是昨天薛少卿雇来的,太乐署昨个乱成一团,人手不够,所以叫了他们来。” 那监工是一直给太常寺办事儿的,薛容与沉思了一下:“伯父雇来的?” 监工答道:“是薛少卿亲自选的人。” 薛容与目光在那高大的工头身上上下逡巡了一阵,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那胡人的眼睛像是一双生了锈的铜铃,片刻也不敢从薛容与的身上挪开,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良久,薛容与突然笑道:“你不会说官话?” 一旁的监工又一次替他回答:“是的,他不会说官话。” 薛容与的笑容冷了下来:“伯父昨天临危受命,忙得晕头转向,一时用人不察也是正常。我问你,你将黑火引入太初宫,是以为你们的阿胡拉神真的有本事撼动我天朝上国么?” 胡人工头的脸色一变。 薛容与抱臂看向他:“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以为将黑火藏匿于铜钟之中,在祭典之上引燃,就能炸开祭台?” 那胡人工头见计划被薛容与看穿,登时后退一步,抄起地上一根灌了黑火的竹筒,一脚踢翻身旁 空板车拦在路中,就要往宫门遁逃。 薛容与大喝一声:“拦住他!”踩着板车一跃而起,朝那胡人飞扑过去。 后面几个还在卸车的工人见此大变,皆是大惊失色,放下卸了一半的钟,将那车推到路中间,拦住了那个胡人的退路。 胡人工头见退路被堵住,转头又看见薛容与目光如炬,直冲他袭来,他一转头,朝着乐池飞奔而去。 乐池中大编钟正安装了一半,只有几个太乐署的乐工正在调音,他们个个瘦弱得和鸡崽子似的,见到那个胡人冲过来,吓得抱头鼠窜,击钟的木槌丢了一地。胡人冲向那架编钟,一脚踢翻了架子下头承托钟架的铜铸武士,钟架失去了支撑,朝着薛容与砸了下来。 就算是只安了一半,那铜编钟加在一起也有上千斤重,被砸到的话绝对会变成一滩肉泥,薛容与也管不得这编钟有多贵重了,就地一滚,擦着乐池底下粗糙的砖石堪堪躲过了掉下来的一口小纽钟,但她还来不及做下一步反应,就被人拖拽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密室。 她只听见外头工人和乐工惊慌失措的叫声,旋即密室的石门被阖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处的光线和声音。 她听见了那个胡人工头嘶哑的笑声:“杀不了那对牝鸡司晨的母女,带上你这个小子倒是也不亏。”他官话分明说得流利,一听便知在洛阳居留了许久。 薛容与这才发现,此处密室就在乐池后面,祭台的正下方,她方才就地一滚,滚到了暗门之前,被那人拽了进来! 她沉着声音,尽量不让自己的音色显得发颤,问道:“你们建了一个中空的祭台?” 那胡人监工冷笑了一下。 没有光线,整个密室不知道究竟有多大,薛容与只能闻见空间里浓重的硫磺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竹味。她手插在怀里,但不确定空间里黑火的数量,又不敢贸然把火折子掏出来点燃,就在这一团漆黑之中和那个胡人对峙。 他知道她是隆昌公主的“儿子”,他刚才也说要炸死“牝鸡司晨的母女”,这个中空的祭台就是给女皇和公主建好的火狱。现在计划败露,他便想着带她一起归西。 她担忧这个胡人会一不做二不休,引燃密室内的火药和她同归于尽。 她说:“你们诓骗韦氏女毒杀太常寺卿周询,为的就是将黑火运入祭台之下——你们在南市的袄寺里安藏了一个黑火作坊,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可黑火既然是‘黑火’,又怎会给你们带来光明,只能把你们自己全都卷入阿赫里曼的地狱之中,永远受黑火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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