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日耍赖溜嘴皮子不正经的时候“裴九”,“裴九郎”,“裴九哥”轮换着喊,只有心情大好的时候才会恶作剧似地叫他一声“裴日轮”。杨开元看出她心情不错,想了想方才裴照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叹息道:“你倒是封王加爵功成名就了,裴少卿还得接着追查真凶。” 薛容与摸了摸鼻子:“那他回大理寺去了?” 杨开元道:“好像是有了些硝石的头绪。” 薛容与一掀被子:“那我去找他。”说着,麻溜地套上靴子,仿佛方才肚皮上破了个口子的人不是她。 杨开元喊住了她:“容与!” 薛容与一边艰难地把胳膊往袖子里伸,一边转过头来:“我没事儿的六哥,我皮实得很。” 杨开元的神色里有些辨不分明的情绪,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不解:“你还要继续和裴照追查?” 薛容与的神色晦暗了下来:“你也看到那老鼠的死法了。还有他们说周询也是。六哥,十八年了,我忘不了。” 杨开元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帮着薛容与把外衣穿上了。 两人再次抵达大理寺的时候刚刚过午时,加班了半天一夜的大理寺书吏们正三三两两捧着饭盒蹲在庭院里头进昼食。东西像是隔壁小酒肆订的,一小盘水煮菜叶里几乎没有半颗油星,书吏们就着清汤寡水扒拉了几口麦饭,放下饭盒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薛容与立刻不好意思继续啃手里那半块路边顺手买的胡饼了,做贼心虚地塞进怀里,背着手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低着头往后面去的姚之敬:“你们少卿呢?” 姚之敬在那个“工头”尸身拉进大理寺的时候就听说了薛容与的光辉事迹,此刻的态度早已经和前夜里的不屑天差地别:“薛大人来了!我们少卿在提审呢。”他翻了翻手中的记录,道,“少卿一下午要审工部郎中江士铎、永泰坊逮到的那个假袄僧、和韦氏女有关人等,哦对,还得审突厥使臣。”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等少卿审完,他还得把人犯口供归档录入案卷,总之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他只觉得自己的黑眼圈要掉到嘴角边了。 薛容与在路上已经听杨开元把工部的事情讲了一遍,知道有个叫江士铎工部官员的牵扯其中,但实在是没想到他还要提审突厥使臣,裴照的胆子肥得没边了啊! 她问道:“审人家使臣做什么?” 姚之敬不知道鸿胪寺的事情,挠了挠头,皱着眉头:“大概也和此事有关。” 薛容与心肝儿扑通一声颤了一下,这里头还有突厥人的事儿?她大步上前,朝着大理狱飞奔而去,姚之敬没想到她这个伤员还能如此身手矫健,惊得手里的笔都差点掉在地上,匆忙忙挂在冠上追赶她:“薛大人!裴大人特别关照您不能进大理狱去!”
第24章 .真相 裴照照例端坐在案几之后,一夜奔波疲惫给他那张端方的脸上染上了三分阴郁之气, 看得一旁狱丞都发憷。 面前还是蜷成一团, 神情却始终保持讥诮的伊斯。裴照任大理寺少卿两年, 伊斯是他见过的几个嘴最严的。 一旁的狱丞跃跃欲试地想要给伊斯上刑,但碍着裴照不敢妄动。这位大理寺少卿并不喜欢用刑,他更喜欢用言语,一点一点剜下人心头的肉, 逼得对方痛苦难耐,吐露真相, 这比大理寺一百零八刑法对肉身的折磨还要残酷。 裴照的指节在案几上有节奏的敲击,大理狱内不辨昼夜,唯有一盏烛火照亮他的半边脸来。狱丞可以清楚感受到裴照身上窝着一团火气,比清早审伊斯那会儿要不耐烦许多——这可是少见的情况。 “你们藏在祭台中所有的黑火都运了出来, 我很庆幸,那竹支撑的骨架还算坚硬,没有了黑火,就无法在大腊坍塌了。”裴照停下了手指的动作,望着伊斯定定地说,“你们的大光明王这回可无法降临了。” 伊斯在裴照早上出去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一双浅色的眼睛望着裴照,神色木然, 仿佛他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你们费尽心思把黑火运入祭台, 如今还是功败垂成。”裴照的嘴角似乎带上了些许笑意, 却凉得如同一片利刃, 伊斯的眼睛动了动,却又恢复了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毫不闪避地望进裴照黑沉沉的眼睛。 “你那位负责押运铜钟,暗送黑火的同伴,被薛大人扼死在密室里。你看,你们的大光明王到了没有给你们救赎。” 伊斯在他的言语里捕捉到了一片碎片似的信息:“隆昌家的那个小杂种?” 裴照蹙起了两条长眉,对这个称呼颇为不悦,他微微抬起下颌,眯起了眼睛。 伊斯却笑了起来:“那姓薛的也没少受伤吧?还活着?真是可惜。” “可惜的不是你们么?”裴照的声音冷得像是夜里的朔风。 伊斯似乎也察觉到了裴照的焦躁,有些得意的神色挂上眉梢:“我们是败了,可还有多少人想要那个女人的性命?你说的那个牡丹——哦不,韦氏,与我们毫无瓜葛,可不还是乖乖给我们当枪使了么?” 裴照复又敲击起案几来,短促有力的声响回荡在四面石墙的刑讯室内敲得人心头发慌。 半晌,就连伊斯都以为这位年轻的少卿要放弃的时候,裴照突然说道:“你们的失败难道是偶然么?” 伊斯愣了愣。裴照舒展开两道长眉,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在烛火中抬了起来:“若非是你追杀牡丹,或许这件事情还没有那么快能浮出水面——大理寺正是循着牡丹这条线索一路查至袄寺和祭台。但是,杀了牡丹,真的有必要么?” 他敲击案几的动作没停,一下一下颇为悠然自得:“你们自以为做得严丝合缝。黑火由袄寺制作,因为宗教原因所以就算大批原料进出袄寺都不会引起南市署的怀疑。而你扮作袄僧,频繁出入袄寺和永泰坊也不会有人侧目。再选择牡丹作为暗杀周询的人选,这样一旦事发,所有的线索第一时间都会指向周幸健和韦应的谋反案。韦家的遗孤恨透了背叛周幸健,又抢了韦应位置的周询,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背下来。这样大理寺在此就能结案了。而你们只要静静等待大腊祭典,通过铜钟里的黑火引燃祭台里的黑火,炸断竹架,祭台自会坍塌,到时候女帝殡天,神都大乱,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冷静地分析了伊斯他们的计划,在伊斯的脸上找到了紧张的神色——他说中了。 裴照趁热打铁:“可你忘了,这个计划最大的败笔就在于杀死牡丹。牡丹自愿了结周询,为她的父亲报仇,根本不需要你来灭口,她自己就能把口封得死死的,可你杀了她——准确的说你杀错了人,你杀的是春深台的舞女香浓,暴露了你不认识牡丹的事实。如果真是周氏余孽作案,怎么会连牡丹都不认识?只能证明你是靠着琵琶认人,这样一来,我们顺着牡丹的琵琶,很容易就查到了祥和木器坊和南市袄寺。” 他从袖中掏出那瓶薛容与冒着手被烧成碳烤猪蹄的风险,从袄寺里抢出来的香油:“此外,你常年扮作袄僧,身上有香油味道。薛大人接触过你,闻到过你的这个味道,轻而易举地就将你从永泰坊的袄庙里揪了出来。你看,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的疏漏就在于你。” 伊斯脸上原本讥诮的神情慢慢僵硬,一双浅色的眼睛中渐渐浮上了不敢置信的神情,裴照满意地看着他的变化,手上稳健的节奏终于停了下来:“有人让你杀了牡丹,其实就是为了将袄寺推到人前,大理寺没能在大腊祭典之前查到祭台最好,但如果大腊当日祭台爆炸,就算循着最后运钟的那条线索,怎么都能再查到你们。你们成了,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们没成,袄寺背下所有的罪责。你以为你杀牡丹是为了灭她的口么?是有人在灭你们的口。你以为你们点燃的是光明王的火焰?其实所有人都中计了。” 伊斯看向他。 面前的青年面无表情,依然端坐着,面容在刑讯室唯一的烛光里头明明灭灭。伊斯似乎从他的眸中读出了怜悯、嘲讽、愤怒,但一转眼那些情绪都已经消弭,又归于死寂一般的平静。 他笑了一声,似是自嘲,又似乎充满了玩弄朝廷的快|感:“你们中原有句话叫‘祸起萧墙’。” 萧墙,是宫室内墙,说的是内部发生祸乱。裴照看着伊斯渐渐扭曲的面容,并不很能肯定他所谓“萧墙”究竟是指的什么。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 伊斯的官话说得不错,但引经据典对于他一个胡人来说实属勉强。他把“祸起萧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咬在舌尖,似乎要把每个字的尾音都咬得无比精准,旋即变得疯魔。 裴照一惊:“当心他自裁!” 狱丞连忙扑过去掰住伊斯的下颌,却见他口中蓦然喷出一口黑红的血液,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抽搐着,瞳孔涣散开来。 狱丞手中伸入他的口腔想把断舌掏出,裴照看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问道:“祭台下的那个狂徒现在何处?” 狱丞说:“在仵作那里。” 裴照指了指伊斯的尸身,淡淡地说:“那把他也送去,剐了。” 大理寺刑狱,烹炸煮蒸无所不用其极,裴少卿却素来对这种见血的事情嗤之以鼻。他任少卿两年来,狱丞还是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下这样的命令。 “此人已经断气……”就连祭台拉来的那个狂徒,也早就是肉身一具了。 裴照只是抬眼扫了他一眼。 狱丞浑身一震,不再多言,唯唯诺诺。 很快便有小吏进来将伊斯的尸身从大理狱中拖了出去,狱丞摸了摸脑门上的汗水,问道:“少卿,接下来是审姓江的那个么?” 裴照刚要点头,却又听见狱门之外熟悉的声音:“哎哟喂,这不是伊斯么?死了?我瞧瞧!怎么没有伤口?就这刀还是我给砍的呢!你们少卿呢?” 裴照皱了皱眉,转身往外走去。 薛容与揣着个手笼站在外头。她在上清宫里躺着的时候,医女还顺便帮她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服,现在她立在大理狱的门口,又变回了裴照熟悉的那副放浪形骸的贵公子样子。 只不过眼前这个贵公子,现在可是个亲王了。 她那枚银鱼袋还耀武扬威地挂在腰间,见到裴照出来,嬉皮笑脸地上前:“裴少卿!刚忙完啊?” 这一副二世祖的派头十足,仿佛两个时辰之前为大理寺出生入死的不是她。 裴照看着她,又看向杨开元,神色中带着责怪。薛容与早就知道裴日轮看着面冷,骨子里婆婆妈妈的很,连忙替她表兄开脱:“我现在生龙活虎的,六哥还能把我拘在上清院不成?我还想来看看我逮的那两个贼子怎么样了呢。” 裴照面无表情地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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