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站起身来,说:“容与这里麻烦杨兄,我先告辞。”说罢转身欲离去。 此刻薛容与却是像有感应一般,突然喉咙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裴照的脚步顿时一滞,便瞧见薛容与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一只手费力地抬起来拽住了杨开元的衣角,唇边逸出两个字来:“阿弟……” 杨开元哑然失笑:“这时候还不忘占我便宜,我可是你的阿兄!” 但薛容与拽紧了他的衣角之后,复又沉沉睡去了。 杨开元的衣服被她用力拽住,动弹不得,想要裁断衣料,却又觉得此举意味荒谬,便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看着呆若木鸡的裴照:“这……她算是醒来了么?” 裴照一瞬间回过神来,立刻垂下眼睛掩藏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说道:“大抵是醒来了。” 杨开元并未注意到裴照瞬间的失态,叹息一声:“她倒是从小命大得很,小时候她与她阿姐偷吃杏子过敏,她阿姐就这样去了,她倒是捡回一条命来。” 裴照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不敢相信道:“她……阿姐是吃杏子过敏过去的?” 杨开元说:“据说是如此,但她阿姐那时候本来就生了病,被杏子一激,根本回天乏术。” 裴照不由自主地追问:“是什么病……” 杨开元看了他一眼,正要作答,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惊呼,端的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祖宗怎么搞的,我不过去了趟鸿胪寺,她就躺在这儿了?” 来者正是神都洛阳中号称“无所事事第一位”的鄞国公徐录成。他把木地板踏得咚咚直响,像是一颗皮球似的滚到薛容与榻前,看见她苍白着脸双目紧闭,面上立刻泛上了三分真情七分假意的心疼来:“我的表外甥!一个时辰之前还不是好好的么?” 裴照认得他,就是在南市袄寺前上蹿下跳的那位,他行了一礼,淡淡道:“徐大人。” 徐录成扑在薛容与身边,拍着榻板嚎啕,仿佛躺着的是他的亲儿子。 杨开元连忙按住了他,说道:“表舅,容与没有大碍。” 徐录成这才住了嘴,红着一双眼睛,抖着腮帮子道:“那就太好了,我就怕我的衣钵没人继承。” 徐录成这个浪荡子还能有什么衣钵,但放眼整个宗室,论顽劣能和他比肩的也就只有薛容与一人了——然而今天薛容与却洗心革面,还帮大理寺立了大功。 他瞥了一眼门口还跪着的捧着诏书的黄门,道:“容与明儿个就能站在宗室之列观礼了吧?” 杨开元道:“是的,他已经赦封燕王了,明日站在家父下首。” 徐录成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绿来,杨开元那位“家父”明日可是因病没法参加大腊,站在他下首的薛容与实际上就是宗嗣当中的第一位。这下子镇国公主一家的食邑可就翻倍了,娘是亲王爵禄,儿子也是亲王爵禄……他撑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起身,酸溜溜地说:“这小子倒是好福气,老婆都没讨上就是个亲王了。” 说罢他似乎又觉得语气有些生硬,再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人没事就好。” 说完,徐录成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着杨开元和裴照拱了拱手,又要踩着他那惊天动地的步子离去。裴照却叫住了他:“徐大人之前是去过哪里了么?” 徐录成不解地转身,只见裴照指着薛容与榻沿上的一片白印,双眉深锁。 这白印子是他之前扑上去的时候,肚子蹭上去的。今天徐录成穿了一身素色锦缎圆领袍,白灰沾上去并不显眼,徐录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果然又蹭了一手的白灰,同样疑惑道:“今儿个我哪里也没去啊。就一早去了趟鸿胪寺,然后又去了趟南市见这个小杀坯,之后就又回了鸿胪寺见了突厥使团……” 这就是他一早上“哪儿也没去”的行程。 裴照皱着眉头:“突厥使团今天进城么?” 徐录成点了点头:“就带了几车毛皮香料,说是有骠骑千匹,也没见着影子。突厥现在真是穷酸的一点都没法看了——哦,这灰一定就是那时候沾上了,我翻了翻他们送进鸿胪寺的皮子,一手的灰……” 裴照将那榻上的白灰捻了一搓下来,在鼻尖闻了闻,复又问道:“你确定么?” 他的表情太过于严肃凌厉,反倒叫徐录成没法笃定了,慌忙摆了摆手:“这……也不好说,也可能是南市……” 裴照沉声道:“先去趟鸿胪寺。”
第23章 .突厥 自我朝建国以来,与北方突厥的争锋就一直未断, 直到太宗年间, 突厥内乱, 北方边境才保持了数十年脆弱的平衡。但这平衡实际上危若累卵,一旦突厥的狼崽子们回过神来,就会朝着中原富饶丰美而广阔的土地红了眼地狂扑。 但至少现在他们还一蹶不振着。 默咄可汗是南部突厥这几年突然崛起的一支,能在短时间内横扫这么些部落, 其实力是不容小觑的。他若肯归顺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不归顺, 我朝朔方一代的节度使就不得不时刻紧盯,不敢懈怠。如今默咄派来使团求和并参加大腊,是女皇最乐见其成的结局,对这头刚收服的狼崽子, 当然也必须小心,不可随意欺凌。 因此鸿胪寺卿扎哈尔度知道裴照要来查突厥使团,半个肝都一揪一揪的疼。 白天大理寺和薛容与在南市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大批胡人,他这个鸿胪寺卿还没来得及安排各国使团,又要分心去安抚神都的胡人,活生生给增加了一倍工作量,看到跟着裴照进来的二世祖徐录成, 剩下的半边肝也忍受不住了。 “扎大人, 脸色这样不好?”徐录成领着裴照驾轻就熟地进了鸿胪寺, 仿佛走进的是自家的后花园。扎哈尔度知道徐录成将来要做突厥的驸马爷, 于外交大有裨益,不敢得罪,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水,强扯出一张笑脸迎上去:“徐大人,裴大人。” 裴照冷着张脸。他原本长得清隽,只是一夜未眠,眼下挂了不小的乌青,加上刚从上清院出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扎哈尔度想起这两年这个青年人渐渐传出的“冷面阎王”之名,没由来冒出一声冷汗,问道:“裴大人到鸿胪寺来是要查些什么?本官一定鼎力配合。” 鸿胪寺一上午忙得晕头转向,此时还没有接到早晨太初宫内出事的消息,扎哈尔度原来是以为那南市袄寺牵扯到外国细作一事,需要鸿胪寺配合,可没想到裴照却说:“我怀疑这次进洛阳的突厥使团携带了大量未通报的物品。” 扎哈尔度一双灰蓝的眼睛瞥了徐录成一眼,可那二世祖正揣着袖子,仰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全然一副与此事无关的态度。 扎哈尔度有些为难:“这个,涉及外国使团,还是圣人特意关照过的使团,大理寺恐怕不能直接查,此事交给鸿胪寺来便好。”说罢,立刻唤来书吏,要去调阅突厥上呈的贡礼册。 裴照说:“但此事事关明日大腊祭典,如今宫中已有贼人伤了燕王殿下,并不仅仅是外交之谊就能这样简单处理了。” 扎哈尔度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这位“燕王”是谁。倒是徐录成往他身旁凑了凑:“薛家大郎缉贼有功,赦封为燕王啦。就刚才的事情。” 扎哈尔度倒抽一口凉气,感情是那个“徐录成第二”,二十五了都还未娶妻封爵的神都新一代纨绔之王薛容与。他不是公主之子,最多封个国公的么,如今怎么一跃成了亲王。 这镇国公主家的权势,眼看着就要压过东宫那边去了啊。 裴照冷冷道:“大理寺奉命调查此事,希望扎大人还能行个方便。” 他虽然语气里还带着三分客气,但眼神早就已经透露出佛挡杀佛的锐利,扎哈尔度思忖了一下,只得妥协:毕竟薛容与当场封了燕王,可见女皇器重,他也没得为了一个突厥而得罪权势滔天的镇国隆昌公主。 他错开了一步,道:“今日突厥送来的贡礼才刚刚登记,还未入库,请裴少卿这边走。” 突厥送到鸿胪寺的东西主要是羊皮和香料,礼单上还有一批骏马,尚未进洛阳。 那些羊皮的成色还不错,羊毛细软绵密,香料也看得出来是名贵的东西,这回默咄可汗确实下了血本了。裴照抬手摸上那些尚未入库的羊皮,果真如徐录成所说,沾了厚厚一层的灰。 裴照问:“他们押送贡品进洛阳的时候不用什么遮盖一下么?” 徐录成连忙替人家解释:“能运进来已经不错了,默咄这两年东征西讨,里子掏的一干二净。从突厥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实属正常。”不然为什么要向我朝俯首称臣,还不是为了能有些时间喘息。 他在自己华贵的衣袍上抹了抹,又拍下来一片灰,颇有些心疼自己衣服的料子。 裴照的手指捻了捻那灰,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道:“这块羊皮我要带回大理寺。” 扎哈尔度巴不得把人赶紧送走,他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做,连忙道:“可以可以,裴大人请。” 裴照抬起眼睛来,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无端叫人心生恐惧:“扎大人不妨通知一下突厥使节,很快大理寺就回来找他们问话。” 扎哈尔度闻言,双腿一软差点也要跌倒在地——人家才刚刚进洛阳,你就要找他问话?还让他扎哈尔度前去通知,这不是把他立成活靶子么! 上清院里,薛容与翻了个身,压到了肩膀上的伤口,一下子给疼醒了。 她本来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在空气不流通又满是硫磺味的密室里待得太久,加上一夜未眠消耗了过多体力,所以才昏睡不醒。此刻醒来,一睁眼看见的是杨开元,又抬手摸到自己肩膀上的伤包扎得严严实实,惊得魂都要吓飞了:“六六六六六六哥?” 杨开元被她和裴照拖了一夜未休息,又被她拽着衣角,此刻正歪着头打盹,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面上十分惊喜:“哟,燕王殿下醒了?” “燕王?”薛容与一头雾水。 杨开元笑着解释:“你缉贼有功,皇祖母赦封你为燕王了,明日就可与宗嗣一起前排观礼,你的位置就在我阿耶的下首。” 薛容与惊喜至极,几乎要滚下榻。 惊的是她突然从一个浪荡子变成了亲王,明天还能站在最前观礼,亲眼看着她的母亲和外祖母登上祭台。喜的是她既然已经被赦封燕王,说明身份尚未暴露。 杨开元拦了下她,把她按回榻上:“医女嘱咐你要好好休息。” 她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医女?” “裴少卿在工部发现了祭台中空的图纸,发觉你会出事,第一时间派人去镇国公主府上延请了。” 薛容与按着肩头和腹部的绷带,心想,原来是自己府上的医女包扎的,怪不得什么都没有泄露。她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摸到了枕头边上那枚大理寺少卿的鱼袋:“裴日轮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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