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挪开他落在那位突厥使臣身上的目光,移到了站在宗嗣第一排的薛容与身上。 她此刻面容端肃,腰背挺直,拱手而立,丝毫没有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整个人在越过祭台照入广场的阳光里仿佛镀上金光,宝相庄严。她倒是很快就适应了做一个亲王。 女帝和隆昌公主在雄壮激越的钟磬声中一步步登上祭台。公主迤逦的裙裾从薛容与面前扫过,她看了薛容与一眼,似乎对她的仪态非常满意,唇角罕见地勾起了笑容。薛容与接受到母亲鼓励的目光,身形却没有动。待公主和女帝登顶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站在百官中间的裴照,唇边漫上一个促狭的笑意。 裴照:以为她能在大腊祭典上收心,还真是想太多。 一通“圣上万年,国泰民安”的陈词滥调之后,司仪的太史令点燃了祭台上方铜鼎上的巨香。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女帝开始向天地奉上五谷三牲。薛容与垂着眼睛,微微低着头,似乎极为肃穆的样子,裴照觉得她不可能那么乖巧,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她的嘴角挂了一颗晶莹的口水。 她这站着打盹的本事……还真是和国子监里读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祭典很漫长,日头渐渐爬升上来,灼得人皮肤发烫。饶是在寒冬腊月,穿着厚重礼服的官员们脑门上都冒出了薄汗。薛容与的身子晃了晃,似乎醒了过来,抬头看看铜鼎上的那柱香,还剩一个尾巴,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来又朝着裴照挤眉弄眼,裴照知道她的意思:终于结束了! 都是燕王殿下了还和当年在国子监做生员的时候一样混不吝!裴照被头顶上的太阳晒得冒了烟,把眼睛转过去,留给薛容与一个冷漠的侧脸,不再去看她了。 都是大理寺少卿了还和当年在国子监做生员的时候一样管闲事!薛容与偷偷做了个鬼脸,又人模狗样地站定,留给裴照一个华贵端庄的背影,也再也不去偷瞄他了。 香柱烧至尾端,台上公主高唱一声:“圣人起驾。”旋即跪伏在地。 文武百官、各国使团也随着她的号令下跪行礼,恭送女帝走下祭台。祭台之后停了许久的礼乐重新响了起来,钟鼓激越。 薛容与低着头盯着膝盖下的白玉地砖,心想:这回太乐署挑的退场的曲子倒是挺好听的,够庄严,真是仿若天宫奏乐。 忽然她从这钟鼓齐鸣之中辨认出了一串厚重的低音。 那声音来自那架昨日被她救下来的老编钟,短促的低音应和着激昂的高音十分和谐悦耳,砸在人心底只觉得天家威严覆压而来,可薛容与听着那声音脸色开始发白。 普通的编钟曲子,那最大一口缚钟很少用到,因为它音色沉重、余音绵长,但这次的退场曲目,或许是为了彰显女帝天威,在谱曲的时候运用了大量的低音,并且为了减少泛音,负责击大缚钟的乐官把常用的木槌换成了铜锤。 她数着节奏,抬头看了一眼祭台。 这个时候百官都应该垂首恭送,她这抬头的动作在人群中有些过分显眼。刚刚走下祭台的女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薛容与浑然未觉,只是盯住了还留在祭台顶上的隆昌公主。 隆昌公主正跪在那口巨大的铜鼎之前,垂眸敛容,无比庄重。 等到音乐结束,她才施施然起身,宣布祭典结束,随后和太史令一同下台。 百官要等公主离去之后才能按次序退场,裴照走出太初宫的时候薛容与已经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了,她那身厚重的礼服一点都没有影响她矫健的身手,捞鱼似的单手把裴照从人群中捞了出来,气息颇为不稳:“裴九,你有没有觉得退场的曲子有些不对啊?” 裴照点了点头:“低音太多了。” 薛容与说:“你也觉得钟还有问题是吧?我得回去看看。” 于是两人又折返回祭台下。太常寺的官员还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整个祭台一片萧索。礼官看见薛容与,像是看见了亲爹,满脸堆笑,躬身下拜:“燕王殿下!” “免礼平身。”薛容与虚扶了一把,“钟还没拆吧?” 礼官说:“没呢没呢。”他忙不迭把薛容与迎到编钟之下。昨日要不是薛容与发现及时,今天他可就要埋在黑火堆里了,自然对她有求必应。 几个乐官正在和工人一起拆卸最上层的小纽钟,下层的大钟因为太重,还悬挂在架子上。 薛容与看见架子旁边靠着击钟用的锤子,上前拎起来,果然最大的那把是个铜首。 她问乐官:“击打缚钟一般不是用木槌么?这次换铜锤是为什么?” 乐官一五一十地回答:“这次的曲子要用低音,别的钟到不了那么低,但缚钟以木槌击之声韵过长,所以改用铜锤。” 薛容与试着用铜锤击打了一下缚钟,声浪沿着手柄传来振得她虎口发麻。她笑了一下:“这还挺辛苦。” 乐官无奈地说:“是呀,但为了礼乐完备,下官辛苦一些又算什么?” 薛容与说:“你这一首曲子下来可不得连续击打这钟几千次了?” 乐官点了点头:“可不是,这次的新曲大量使用缚钟,下官要快速捶击,还得避免铜锤擦花钟面……”他似乎是意识到在薛容与这个宗室王爵之前抱怨这个有些不合适,立刻住了嘴。 薛容与手指沿着铜钟的错金钟面摸了一圈,上面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她说道:“可这也无法避免吧。” 乐官白着脸点了点头。 薛容与又说:“那击钟的时候,不是也会火花飞溅?” 乐官干巴巴笑了一下:“……也没、也没那么夸张。” 薛容与揣着手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抬起来幽幽地望向裴照。裴照之前只觉得退场的音乐和往常的祭典不同,倒没想到那一层,但听完薛容与与乐官的对话,心头立刻一片清明:“这次的曲子是谁定的?” 乐官说:“是……是周大人。” 死了的周询。 裴照两道剑眉蹙起:“开场女帝登台的时候还是木槌击钟,退场换成铜锤,也是周大人定的?” 乐官想了想,不是特别肯定地说:“是吧……至少是周大人首肯过的。” 周询擅音律,太常寺下属五署之中对太乐署最为严格,大小事宜都要过目,太乐署令就是个花瓶摆设,而周询本人就死在太乐署的巡查之中。 裴照说:“周询应当不知道铜钟有异。” 他想起昨夜佩姬的小镲舞,铜镲摩擦迸射出点点火星,若改为铜钟,正是引燃钟内黑火的妙法。薛容与也正是由此设想,才折返至祭台查看。 但如果一开始不引燃黑火,等到女帝从祭台上离开之后才击钟引燃,很难伤到女帝,反而是当时正在台顶,跪坐于铜鼎之下的隆昌公主,命在旦夕。 薛容与从牙缝中摩擦出了一句话:“看来他们想要的,只是我阿娘的命啊。”
第28章 .小舅舅 裴照被某个可能性惊得遍体生寒,问薛容与:“昨夜公主府上可有出什么异样么?” 薛容与说:“我们姑且假定幕后黑手就是想要弄死我阿娘。那他选择在大腊祭典上, 文武百官面前干这事儿, 是为达到什么目的?” “众目睽睽之下, 让此事一发不可收拾。” “我阿娘何德何能——哦不,她确实挺能的。想杀她的人如过江之鲫,但这么大张旗鼓地要她命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有谁。唉裴九, 你说洛阳城中,我阿娘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裴照静静地看向薛容与, 一个名字在他的舌尖流连却吐不出。 薛容与摆了摆手:“六哥不在,你就说吧。” 裴照叹息一声:“你都暗示得那么明显,还得我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薛容与丢给他一个白眼:“就算全神都都觉得会是他干的,我和阿娘也知道不能是他。” 可目前确实这个人的嫌疑最大。 公主是以暂代东宫的名目, 随侍祭典的,徐皇嗣是废帝,就算现在人还住在东宫,再次被立储的可能性也已经渺茫了,女帝的子女在洛阳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公主死了,最大的获益者还能是谁? 以裴照大理寺少卿的逻辑,肯定是要好好查查这个抱病在身, 连大腊祭典都不出东宫一步的皇嗣的。薛容与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徐皇嗣会为了一个还没有定数的储君之位, 用这种惊天动地的手段来对付公主。 她说:“这事继续查的话, 你看六哥要避嫌么?” 裴照沉默了片刻,没有作答,薛容与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你是在默拒了。”她把手又插回了袖子里,好像这样揣着就能驱散一点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凉气似的。 “我知道旁人都说我外祖母一家君不君臣不臣母不慈子不孝的,但我觉得倘若皇室中还存有一丝真情,那必然就是小舅舅和阿娘之间了。” 裴照知道徐皇嗣和隆昌公主只差了一岁,自幼一起长大,兄妹感情深厚。当年隆昌公主出嫁之时,还是晋王的徐皇嗣哭得比彼时的天后还要惨,在酒桌上直抓着驸马的衣袖,威胁他:“阿妹是我杨家的珍宝,你这竖子若敢对吾妹不尊重,孤王定有百种方法磋磨你!”之后又哭天抢地,累得晋王妃把他从宴席上拖走才算完。此事虽然成了他早年的一个笑柄,但兄妹之情由此可见。薛容与的父亲早逝,她幼年时期对于成年男子的全部依赖都给了徐皇嗣,相比那个只剩下一个灵位的驸马薛佒,徐皇嗣在情感上更像是她的父亲,这也是她和杨开元关系非常的原因。 “这里头一定有诈。”她笃定道。 先入为主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裴照也能理解她对徐皇嗣的敬爱,顺着她的话说:“若是有人嫁祸皇嗣,那更要查出此人是谁了。” 薛容与斩钉截铁地说:“对!竟敢挑拨小舅舅和阿娘的关系,活得不耐烦了。” 她不由分说地,抓起裴照的手臂,要带他往东宫去。 徐皇嗣虽然在东宫闭门不出,但也未曾闭门谢客。东宫宫人全都认得薛容与,见到她来,也没人拦,立马出来一个年长的女史,引她进门了。 徐皇嗣正在东宫悠游自在地喝茶。 他是女帝的幼子,轮到他做皇帝还是因为上头几个哥哥全都被废了。但他皇位也没有坐多久,太后的权力日渐膨胀,野心也直指那把龙椅,他素来懦弱,在几个门客的建议下,更或是在对母亲的畏惧中,上了一张禅位表,细数自己的过失和母亲的英明,直接把皇位给了她。 可见在宫廷存活,明哲保身才是第一要紧事,他现在还有命留在东宫享受,而不是像他另外几个兄长一样或是死或是被赶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种地,就足以证明他的软弱并非一无是处。 薛容与比通报的宫人跑得还快,徐皇嗣还没来得及放下茶杯,就看见薛容与顶着太阳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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