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你的字是叫‘逍遥’对吧?”
第47章 .逍遥 薛容与国子监毕业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毕业后才加冠取字。 虽然两人在国子监的时候形影不离, 但一毕业薛容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裴照处处能听见她的传说, 却处处见不到她的人。 原本像他们这样感情的同龄友人,弱冠之后应该以字相称,但因为薛容与取字之后就没见过裴照了,所以这两天裴照顶多也还是照着小时候的习惯叫她的名“容与”。 但裴照知道, “容与”两个字,并不是她的名字, 而是她顶替的弟弟的名字。 可裴照到底不晓得,真正的薛家娘子,闺名是什么。 “逍遥”这个字出自《湘夫人》,和“容与”两字相对, 裴照听说之后觉得很适合她,却一直没机会这样叫她。 薛容与愣了一下,她弱冠之后为了掩饰自己女子身份,几乎没有什么同龄的好友。之前在国子监的好友也都疏远了,亲戚们都还是依照惯例唤她“容与”,这个“逍遥”的字,还真没被人叫过。 “是叫‘逍遥’。”她不明就里,明明还在谈论案情, 裴照怎么突然又跳到她的字上头去了。 裴照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我字子旭。” “哦。”薛容与应了一声, 这个字规规矩矩的, 和他的小名“日轮”大名“照”都对得上, 确实是典型的河东裴家风格。 “逍遥。”裴照用薛容与的字唤了她一声。 薛容与一时不习惯:“呃,不是,裴日轮,你突然这样干嘛?” 裴照长舒一口气,道:“没什么,就突然想到了。” “逍遥”是她二十岁后才起的字,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不是从真正的薛容与那里继承来的。 他又把话题拉回了案情:“现在我们的线索里,鄞国公和韦氏女有染,琵琶是他送给韦氏女的。但鄞国公显然不知道韦女用那个琵琶作为下毒的器皿毒害了周询,是么?” 薛容与点了点头:“对,如果他知道,他今天就不会去春深台了。” “等等。”裴照皱着眉,“韦女和鄞国公相好,又因妓子身份和三教九流都有牵扯,鄞国公有难,去找韦女牵线搭桥也很寻常,但并不是唯一一条出路。你说鄞国公为什么就笃定地去了春深台,最后才不得已逃出建春门?是不是有人在太初宫里的时候和他说了什么……” 薛容与一怔。她之前去永泰坊找佩姬打听徐录成的相好,只是因为她目前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条线索,但是徐录成在洛阳地头经营多年,除了春深台外肯定还有别的,薛容与不知道的可以求助的地方,他为什么直接去了春深台,正好碰上牡丹不在呢? 薛容与一阵齿冷:“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刻意引导他去春深台,因为他知道我最后也会追查到春深台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裴照、徐录成,以及所有人,都像是一只只牵线皮影。他们在名为神都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操纵杆就握在那个人的手里,剧本也烙印在他的心里。薛容与以为自己出其不意的每一步行动,实际上还是按照这个人给她划定的路线在进行。 她反手握住了裴照的手,恐惧顺着指尖传递到裴照那里。 裴照凝眉,他也注意到了自己被操纵,他也极为厌恶这种感觉,但是他到底比薛容与冷静一些,说道:“既然他摸透了我们所有人的行动,那么我们也就顺着他的想法来。如今带回了徐录成,我们兜兜转转,接下来该去查谁了?” 薛容与吞了一口唾沫,终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徐皇嗣。” 裴照说:“没错,所以剧本的设定就是我们要去查徐皇嗣。那么徐皇嗣肯定有什么马脚露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抓。” “他都安排好了。”薛容与一口牙咬碎,“他知道我们不会一开始就怀疑徐皇嗣,所以抛出一个徐录成。但徐录成一死,我们肯定又会怀疑到徐皇嗣头上——信任被碾碎,第二次的怀疑肯定要比第一次更加严重……而且人也会自己说服自己,第二次怀疑是有理有据的。” “而现在,只怕可以至徐皇嗣于死地的罪证,就在我们的面前摆着了。”裴照神色晦暗。 “可不是……”薛容与道。 杨开元轻而易举地查获了硝石,刚才又是虎贲赶在大理寺前来拿人,她不忍细想,越想越觉得徐皇嗣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幽幽地说:“只怕是小舅舅自己也入了圈套,被那人牵着鼻子走,现在恐怕自己根本不知道——” 裴照勒住马缰:“你的意思是说,徐皇嗣他会犯错?”因为徐皇嗣或许根本没有察觉,也被裹挟着陷入了这场洪流。 可怕的不是被操纵,而是被操纵而不自知。 薛容与连忙说道:“我得回趟上林坊,有些事儿得向阿娘问清楚了。裴照,你把人都带回大理寺去,还有,赶快去找杨六哥,我怕他现在已经要做傻事了!” 说完,她立刻调转马头,朝着上林坊镇国公主府上飞驰而去。 裴照再一次看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神色森然。 镇国公主不太爱早起,昨夜上林坊的事情仿佛根本没有惊动得了她,如今她还在沉睡。倒是她身边的江嬷嬷,醒啦去迎接了薛容与。 薛容与单膝跪在廊下,抬着头看着镇国公主紧闭的房门:“我阿娘什么时候会醒,我有事情要问她。” 江嬷嬷说:“公主昨日主持大腊祭典累了,今日可能不会那么早就起来。郎君,我听医女说你昨夜也受了大罪,不去休息一下么?” 薛容与咬着牙:“我就是想来问问,太初宫都要给一锅端了,她为什么还能有闲心睡得那么死沉!” 江嬷嬷听她言语不逊,立刻呵斥:“郎君,你失言了!” 薛容与不曾低头,一双眼依然望着镇国公主的窗棱,强压着怒火。 她在想,阿娘是否也是这场戏里的一张皮影?小舅舅是否也是这场戏里的一张皮影?到底是谁在背后牵着所有人? 阿娘知道多少,她到底有没有察觉,当年处理阿弟和废太子的那件事情,她是被人利用了? 她是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么? 江嬷嬷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叫人来给她披上了大氅,又烧了暖炉垫在她的膝下。“郎君,身体再怎样都是你自己的。” 薛容与苦笑一声:“是我的么?” 她现在这个女子的躯体,可不是阿娘想要的男儿身。徐录成昏迷前那句话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徘徊。她陷入了极端的混乱。 不能去怀疑身边亲近的人,但每个人却都可能是披着人皮的蜃鬼。这场洪流中的每一个皮影,每一个角色,都有可能是最后操纵皮影的人。 是阿娘么?逻辑也不是说不通。她最终不还是没被黑火炸死不是?而且还成功地把疑点引向了徐录成和徐皇嗣…… 不!不是阿娘!她再如何老谋深算,也不可能从十八年前就谋划现在这一出! 但阿娘的性子,能孤注一掷,冒着欺君之罪让她假扮男子,还有别的什么事做不出么…… 薛容与只觉得耳边有两个小人,喋喋不休地争论,吵得她头都大了,她决定不再去戕害自己可怜的脑子,心一横,把身上的大氅一掀,朝着镇国公主的房间直直磕头下去:“阿娘!儿有一事不明,事关重大,请阿娘指教!” “阿娘!儿有一事不明,事关重大,请阿娘指教!” “阿娘!儿请阿娘——” 房门骤然被拉开,隆昌公主披着洁白的寝衣,立在门边。她未施粉黛,面上全然是才睡醒的颓然,皱纹深深地嵌在她的眼角,把她的苦相放到巨大:“你在做什么?” 自成年后薛容与就再未如此过。她总是自顾自地忤逆于她,私下里搞许许多多的小动作。隆昌公主早就知道自己管不了她也没立场管她,一直放任。如今她却跪到她的廊下,声声泣血。 “阿娘!”薛容与说,“儿只想知道当年阿姐死去的真相!儿只求阿娘告诉儿子,当年阿姐所中之毒,确实是裴家子抹在了杏子上给他吃下的么!” “你好端端的,提起这个来做什么!”镇国公主听她大清早就说这些,脸色惨白。 “阿娘当年为了拉下废太子,隐瞒了此案中的一些疑点,儿子都知道。可现在东宫里的小舅舅,鄞国公徐录成,还有您,都被卷进一场更大的阴谋,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当年阿姐的那桩旧案。请阿娘告诉儿子,真相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因为裴照当初送进来的杏子有毒么?” 公主扶着门框,凝眉看向薛容与,半晌,突然轻笑一声:“你当年不惜入国子监,就是为了查裴家那个小子。如今他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了么?当初那颗杏子,是裴家那个小子亲自带来的,也是你看着你‘姐姐’吞下去的,他毒发之前只和裴家那个小子待了一会儿!裴韫当初是东宫太子太师,裴家那小子就算当初不知道杏子有毒,那也是他带进来的。而且,那框杏子,你俩都吃了,只有你‘姐姐’出事,若说裴家那个小子不知道哪颗杏子有毒,又怎能那么准确地把那颗毒杏子给你‘姐姐’!此事早有定论,你现在重提作甚!” 薛容与脸色惨白。 镇国公主说的事是她亲历。当年,裴照走后,她去书房找阿弟,阿弟手里的杏子已经吃了一半,他亲口告诉她,那颗杏子是裴照从框里挑出来给他的,他还告诉她,裴照教他如何挑甜的杏子。 她也挑了一颗杏子吃了,吃完两个人都发生了过敏,可阿弟却呕血而死! 这难道不能证明,那颗裴照亲手挑给阿弟的杏子,就是有毒的么!
第48章 .杏子 十八年前,裴照和薛家姐弟都只有七岁。因为姐弟俩的祖父薛晋和裴照的祖父裴韫也是国子监同窗, 又同为河东人, 两家的孩子走得很近。 不过由于裴照是男孩子, 身为女子的薛家阿姐并不太和他接触——毕竟,两个小男孩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喜欢有小姑娘在一旁。 裴照每次来镇国公主府上拜访薛小郎,薛娘子都会躲起来。 薛娘子并不很喜欢这个裴家子,主要是因为裴日轮看起来太呆板了, 小小年纪总是板着一张脸装大人,一点都没有小孩子的鲜活。另一点, 裴日轮从小聪慧,三岁读诗书五岁能作赋,活脱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裴韫抓得严, 听说如果裴日轮背不出书就要打手心,姐弟俩的祖父薛晋常常以此教导他们。薛娘子觉得这种动不动体罚的风气就是裴日轮这个小子给惯出来的。 她实在是不待见他。 不过薛家小郎倒是很喜欢他。 那天裴照来府上,带了一筐杏子。那杏子是裴照河东本家的农庄里自己种出来的,各个有小儿拳头大,黄澄澄,软绵绵,堆在一起颇为喜人。同龄小郎君交往,互相送礼也是常事, 更何况两家本就世交。这年河东裴家庄园的杏子收成特别好, 从河东运到洛阳来, 费了不少功夫。薛小郎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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