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僧显然没想到他一张嘴是这么一句,之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作态裂开了几不可见的罅隙,被裴照灵敏地捕捉了下来,他猜对了。 白袍僧最初的供词里,是在保突厥人的。他背下了一切的责任,声称是他诓骗了突厥人,让默咄的使团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带着硝石进入神都,但是突厥人警惕,没有中他的计谋——所以在使团里查不到硝石痕迹的。 可突厥人却扎扎实实地把大量的硝石藏匿在了白云山马场。 这白袍僧想保突厥人,至少说明一点,这突厥人是他们认为的直接上家。突厥人之上还有没有别的上家,白袍僧不一定清楚,可和突厥人之间的联系,白袍僧定然明白。 “只可惜晚了一步,这些硝石此刻都已经和你们袄寺地下的黑火一起入了大理寺的库。往后朔方边境起冲突,这批黑火,自会做成猛火雷运往前方战场。”他看着那白袍僧道。 白袍僧立刻桀桀笑了起来:“啊!竟然是如此!我倒是给你们做了嫁衣裳了!” 他倒还是嘴硬得很。 裴照反问:“难道不是突厥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突厥自太宗以降被打成东西分裂后,就不敢再骚扰我朝。故连着数十年,洛阳城内从不曾出现过一个突厥蛮子,在默咄遣使来朝之前,突厥人根本没可能进入神都内部,唯有通过这些可以在神都来去自如的袄僧,完成整个圈套。 与其说是袄僧利用突厥人运送黑火,不如说是突厥人利用袄僧炸毁祭台。 白袍僧翻了个白眼儿,将脸转开:“随你怎么猜吧。”俨然是不肯再说一句了。 裴照继续道:“这一招丢卒保车玩得确实不错,你这么谨慎的人,竟然会因为在洛水之滨杀人分尸而被不良人给捉住。莫不是你自投罗网?那韦氏女当真罪不可恕,非得你在逃亡途中,也不忘将她碎尸万段,丢入洛水喂鱼?” 白袍僧打定了主意不言。 “是啊,”裴照冷冷地说,“就是你自投罗网。那不良帅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不知,他能自己个儿捉住你?无非,一则你就是铁了心要将此事揭过,一人背下所有黑锅,二则,也有人引了不良人前去捉你。所以你才这么容易束手就擒。否则,那群不良人刚刚抓住伊斯立了大功,喝酒庆祝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到洛水边上,看你演杀人分尸的好戏。” 听完裴照的后半句话,白袍僧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裴照这下笃定了。 他幽幽地说了一句:“你以为,能让不良人听话乖乖去洛水边逮你的,能是何人?” 白袍僧定定地看向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裴照!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继续深究下去,你当我出来是为了保谁?” 裴照:“你看起来像是保突厥人,细究起来又像是保另一波势力,但我知道你这会儿想说的是,你在保我。” 白袍僧的笑声回荡在空阔的囚室四壁之间,烛火一跳一跳:“你倒确实是聪明。裴照,你们的天|朝,早就从里头朽出壳儿了!” “那也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裴照冷冷地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不过是一只工蚁罢了,我背后的势力到底衍生至何处,我自己都不清楚。可我清楚的是,这洛阳城里想要炸了太初宫的,不止我,不止突厥人,还有许多许多。裴照,你的女帝,阻挡得了滔滔的民意么?” “民意?民意是什么?将徐家连根铲除,不给这个王朝留下任何他们的痕迹?所以你们选择突厥人合作,等的就是东窗事发,你的锅背不住,还有徐录成替你一起背着是么?” 他终于提到了徐录成,白袍僧的笑声微微一顿,但很快越发狂浪:“是又如何?徐录成本就深陷其中,神仙都没法把他洗干净了!” “那老女人折了这个亲侄子,看还有哪个姓徐的敢接她的钵!”白袍僧喉咙里灌入风,肺管呼啦啦响,声音像是漏了的风箱。 “你怎知女帝一定属意徐录成,洛阳城里头能担储君的还有旁人。” 白袍僧停止了狂放的笑声,压下下颌,抬着眼睛,翻着一双昏黄的眼白看向裴照,像是一只吊着眼睛的饿狼:“我以为女帝属意谁不重要,有人觉得女帝想立那个胖子为储,他就没命活了。” 裴照一拍案几。烛火跳了两下,颤巍巍灭了,狱丞连忙燃起火折子,但裴照已经在黑暗中站了起来。 他跨步走出囚室,想起之前在东宫那个笑着给他和薛容与烹茶的男人。薛容与那么信任他,真的是他做的么? 徐皇嗣溜着他俩转了一大圈儿? 此时姚之敬急匆匆赶来,看见裴照从大理狱弯弯绕绕的通道中出来,他站在阳光和黑暗的交接之地,顿了半晌才探出一只硬底的官靴,姚之敬连忙迎上去,从袖中掏出一副信函来:“少卿,这……鄞国公和突厥相通之事,似乎属实啊。” 裴照拆开那书信,突厥人没有文字,这信里头都是拿汉文表的突厥音,裴照不懂突厥语,但大理寺有人懂,姚之敬敢拿来,说明已经找人译过,裴照问道:“说了什么?” “常事,但足以证明鄞国公和突厥有所牵连。”在这个风口浪尖,没必要非得有什么白纸黑字的谋划,只一二封“常事”,本着叛国之罪,宁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徐录成也是在劫难逃。 一脚踏错,万劫不复。 裴照垂眸问道:“鄞国公醒了么?” 姚之敬抬眼,略有踌躇:“还是昏昏沉沉,只怕是……” 裴照将那封书信还给姚之敬,道:“燕王曾说他在建春门外救她一命,鄞国公半生荒唐,但也不该走得如此凄苦。” “可……”姚之敬期期艾艾,“他真的与突厥相通?” 裴照:“你觉得呢?” 他是否曾有意出卖情报给突厥人,只有徐录成自己清楚。 裴照回到徐录成身边,他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那起起伏伏的胸口动地越发缓慢,扎透了半边身子的箭镞上,血止也止不住。一个郎中见他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去,裴照半蹲下来,掰过了徐录成的脑袋,贴着他的耳边问道:“牡丹的琵琶是你买的么?” 徐录成嗫嚅着嘴唇,摩擦出浑浊的音来。裴照听了片刻,辨不出他到底在发“是”还是“错”,但徐录成很快就没了声息,裴照皱眉起身。在衣服下摆擦掉了手上沾染的血迹,转向姚之敬:“之前在鄞国公府上的其他人等呢?”
第50章 .张宝中 事关重大,当时在场的人在徐录成等人被领去太初宫时也没被随意放了, 全都圈了起来, 此刻人都在大理寺候着。 不过到底不是嫌犯, 所以比那些大理狱关着的人待遇好些,有水喝,也有地方坐。 那群人也是在洛阳地头混得久了的,多少会判断一下形式, 和突厥的冲突闹大了是叛国的大罪,就算现在他们不知道外头的情况, 也不敢贸贸然伸头,谁知道脑袋伸出去了,还回不回得来呢? 裴照到安置他们的地方,扫了一圈, 看到一个还算有些眼熟的。 此人叫做曾卫,在先前的宴会上,徐录成和阿史那吒罗起冲突的时候,他出过头,看来和徐录成的交情,不是普通的酒肉朋友。 他把曾卫提了出来,单独到小房间内询问。 “你可知鄞国公曾和春深台的一位姑娘走得很近?” 曾卫也是花丛老手了,春深台初六夜里那事儿在他们这群恩客之间早就传开, 他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 但裴照何等人也, 在大理寺供职, 少卿之位上做了两年, 根本不把曾卫这种泼皮的手段放在眼里,直截了当地说:“事关重大,你只说你知道的。” 曾卫想了想,事情都牵扯上突厥人了,也不是他一个白身能兜得住的,就把自己能招的都给吐了。 “鄞国公是和那个叫牡丹的相好,也就这两年吧。原先,鄞国公都是爱逛西边的窑子的。” 这是薛容与、徐录成这般皇亲国戚的习惯了,胡女,比那些官妓,要安全干净许多。徐录成在洛阳地头那么些年,没道理去和一个韦氏遗孤牵扯不清,还送台名贵的琵琶给她。 “不过那牡丹的相貌,和先鄞国公夫人有那么几分相似。”曾卫说。 裴照望着他,在他的脸色看不出说谎的痕迹——显然这一点也没什么可说谎的。 “而且说话习惯也有些像。”曾卫接着道。 鄞国公夫人出身名门,韦氏女曾经也算是大家闺秀,两家娘子有些相似也不无可能,只是这相貌、行止皆相似,还撞到徐录成的眼前来,就有些微妙。 “鄞国公平时不逛东边的妓馆,又怎会遇见牡丹?” 永泰坊勾栏林立,就连薛容与这个纵横永泰坊的小纨绔,也只对西头熟悉,东边的官妓她一个也说不上来。 “是花魁大选,牡丹中选后游车的时候,撞上的。” 那年牡丹夺得花魁之名,花车绕着永泰坊转了整整三圈,夹道行人一路抛花相送,热闹非凡,徐录成自然是要凑这个热闹。但只是这惊鸿一瞥,就让鄞国公落入温柔陷阱之中? 徐录成不见得对自己的亡妻感情多深,而且看他平时的行为,大多数情况下是逃避为多,送上韦女的枪口,只怕没有曾卫所言如此简单。 他问道:“当时和鄞国公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 时间过去了两年,曾卫也记得不太清楚,踟躇了一会儿说道:“张宝中!是他,对了,鄞国公原来也懒得看官妓的花车游行,嫌挤得慌,张宝中硬是要去。” 张宝中,侍中张昴之子,但没什么追求。侍中张昴刚正不阿,生怕落了用人唯亲的恶名,把自己儿子打发在工部,如今还是个员外郎。 这张宝中也没他阿耶那么勤于政务,平日里也就喝喝酒听听曲儿赶赶集,过的普通小官员的清贫日子。可裴照一想到他的职位,立刻瞳孔一缩,“工部。” 张宝中被他父亲的光芒压制,太过籍籍无名,裴照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但像是一张蛛网,经纬线在这一工部员外郎的连接下逐渐分明。他继续问:“你们同张宝中很熟?” 曾卫摇头:“偶尔撞见,他并不太逛永泰坊,毕竟张侍中他,家教甚严。” 张宝中也四十多岁了,依然被他阿耶管得死紧。徐录成或许是怜他没见过世面,陪他去看了那一次花车游行,这才结识了牡丹。 “后来呢?” 曾卫说:“后来,先是张宝中瞧上了牡丹,但他怕他阿耶,不敢出面,时常打着鄞国公的旗号去见她。鄞国公知道了,说过他几句,他也就作罢了。或许是被张侍中发现了吧?张家决不允许他德行有亏。但咱们见他四十多了还被自己老爹管着,也怪可怜见的,偶尔能帮的也帮一把。至于鄞国公自己怎么和那牡丹搭上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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