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绾可没福灵这般起劲,冷声问道:“可这半路来客真的可信么?” “放心罢,我把几大箱珠宝都赐给了他们。又向他们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他们一日。爹爹嬢嬢疼我,给他们谋求个官职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么?” 福灵双眉一挑,觉着自个儿聪慧无比。 “不过我也知道,就算我这般夸赞,你也不能把心都放下来。不过你放心,他们定不会把你要调查的事往外说去,就连我也不会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们这事,只叫人帮忙捋清思路,再去查查相关线索便是。” 福灵一番番话叫崔沅绾的心也动摇起来。 “公主,光天化日之下,你与三位外男嬉戏打闹。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难道不怕官家圣人责罚?” 福灵回道:“那又如何?最爱告状的,一般都是御史台。”福灵眨眨眼,“可御史中丞难道不是你的爹爹么?你爹爹不会想给你添麻烦的。男子汉大丈夫,成天盯着我这个小娘子作甚?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崔沅绾无奈劝道:“就算我爹爹不管公主的事。可公主难不成忘了,还有那夏长史在暗中监视着你么?夏长史更是与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却能在你身边安插线人。你想想,这都是谁允许的?” 福灵只觉细思极恐,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敢这般大胆,估摸着还是奉着官家的旨意啊。”崔沅绾好声好气地劝着,“公主有位宠你爱你的爹爹,却忘了,那不仅是爹爹,还是官家,是国朝的主。你与官家,先是君臣,再是父女。你想想,外人在场时,你是不是要自称一声儿臣。待到外人走后,你才能开口叫一声爹爹。” “公主,你要知道,官家也只有在下朝时才是你的爹爹。旁的时候,纵使官家再不情愿,他也得当子民心中的官家,而不是你一人的爹爹。” 这些话太过沉重,对崔沅绾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可对娇生惯养长大的福灵来说,便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那我该怎么办?”福灵叹气,话里满是委屈。 “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小心行事。”崔沅绾把福灵牵到桥上来,慢慢往前走着。直到确信身后三位小官人不会听见她二人说话声时,才停住了脚步。 “公主站的高,自然看的远。那公主都看到了什么呢?”崔沅绾莫名问了句。 福灵深吸口气,调整着自个儿沮丧不堪的状态。她不想叫崔沅绾觉着自个儿小气听不得真话,急着想把脑中的坏情绪都赶出来。 福灵抬头,“脚下是一座长桥,桥下是一池湖水。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里,想必是数不清的亭台楼榭罢。” 崔沅绾点头附和:“公主把静物看得很清楚。今日天朗气清,是重阳佳节。游人头上都簪着茱|萸,有雅兴者带着自酿的茱|萸酒,约二三好友,亭内一聚。放眼望去,一片风平浪静,可公主以为果真如此么?” 崔沅绾声音放低下来:“风和日丽的天下,多的是腌臜人在做腌臜事。公主以为这片没人,便与我密谋这几位小官人的事。可公主以为,这片真的没有谁安插在此的线人在偷听着么?隔墙有耳,眼前虽没有墙,却处处无不是墙。正因如此,我才劝公主当谨言慎行。” 崔沅绾这番长话说罢,叫福灵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她勉强听懂其中意思,不过是劝她莫要放大话而已。 “我懂了。”福灵亲昵地挽着崔沅绾的手臂撒娇示好:“我懂了。方才我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说了空话。” 福灵趴在崔沅绾耳边小声密谋着:“你不许我大声说,那我就小点声说。这事之后再仔细商议商议,定要你满意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沅绾满心无奈,苦笑着朝福灵解释,“我是说……” “我懂我懂!”福灵见她又要一番唠叨,忙捂住她的嘴,将手放在面前嘘了声。 “我这就把三位给遣送回去。”福灵眨巴眨巴眼,渐生可怜之意:“崔娘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嬢嬢,我可不想再誊抄《礼记》了。” 崔沅绾点点头,示意福灵把手放下。 正想开口叫福灵与她一同往前走着去瞧瞧前方美景,随意往哪处一瞥,身子便僵了起来。 “怎么了?” 福灵顺着崔沅绾望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笑意也僵了住。 桥那头站着的,正是承怡县主。 四目相识的一瞬,正巧起了风。承怡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比之前消瘦几分。身子孱弱不堪,撑伞站在桥头,冷眼看着桥上的崔沅绾与福灵嬉笑打闹。 “她……她怎么会在此?方才还没看见她,难不成她是飞过来的。”福灵喃喃低语,莫名生了惧怕之心,稍稍往崔沅绾身后走了几步,躲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对话,还是在福灵公主的生辰宴上。彼时崔沅绾与福灵还是对头冤家,承怡出来解围。后在玉津园看见承怡跟在几位贵女身后走着,崔沅绾也不敢开口唤人,这般错过。 如今意外邂逅,她与冤家成了好友。而承怡撑伞站在不远处,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承怡与福灵幼年相识,与她也算是彼此看得顺眼。虽是交友交得坦坦荡荡,可此情此景,倒真像是捉|奸一般。 福灵也怕,也是莫名的怕,躲在崔沅绾身后,仿佛找到了避风港。 “风大,还站在桥上作甚?快下来罢?”承怡挥挥手,放声说道。 说也是奇妙,只这一句,崔沅绾便知承怡心中并无芥蒂。 “县主怎会在此?”崔沅绾带着身后拽着她衣襟的福灵走了过去。 “不过觉着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走走。这片竹林正是我未曾去过的,人少安静,正合我意。”承怡看着眼神躲闪的福灵,觉着好笑:“不曾想,竟也在这处遇上了公主。” 福灵一听这话,便以为承怡是在讽刺她,忙挺直腰杆站了出来:“县主无雪无雨时还打着油纸伞,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承怡会如往常一般回怼她几句,可话却迟迟未曾说出口。 “近来身子不好,又是贪玩的性子。阿娘便给我披了件斗篷,又怕喝进肚里凉气,便强硬地塞给我一把伞。说是风大时,叫我挡风。”承怡也觉着这法子颇为好笑,嘴角扬起笑意,却更衬得脸色苍白不堪。 “可有吃着药?可好了一些?”崔沅绾仔细观察一番,离得近才发现承怡瘦得厉害。承怡本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可如今手按在伞柄上,竟如枯槁一般,几根青筋清晰可见。再抬眸,瞧见承怡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泛白,哪里是小病一场。 “无碍。”承怡笑道,“确实是小病。家里请了大夫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那大夫只说是小病,叫我爹娘莫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不必多想。” “小病就好。”福灵长叹一声,“放心罢,县主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多着呢。” 明明是句好话,可福灵的语气太过傲人,比起鼓励,更像是讽刺。 承怡并未在意,低声说好。 老相识之间的事,崔沅绾也不便插手太多。若真说起来,她才是这姗姗来迟的第三者。承怡县主与福灵公主的过往事她一概不知,却知二人也不是死对头。 崔沅绾形容不好,就像是闹脾气的老夫妻一般。可两位小娘子家用夫妻作比,到底觉着别扭。 僵持之际,还是承怡先开了口:“快则今年冬日,慢则来年开春,我就要嫁给林家大郎了。”承怡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何时用膳一般,轻松自在,满不在意。 “当真要嫁给他?”崔沅绾蹙眉敛眸,显然是一脸不可置信。 “当真。”承怡点点头,“不管崔娘子对林家大郎有何偏见,在我看来,林家大郎老实又肯上进。眼下虽是谋得一官半职,可我相信,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爹娘也觉着此人适合做我的郎婿,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可……”崔沅绾满脸犹豫。 “崔娘子,我知你不想叫林家大郎娶我。我知他钟情于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变心。就算如此,我依然愿意嫁到林家去。”承怡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福灵给崔沅绾抱不平:“县主,你这是何意?多日未见,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分黑白是非便把脏水往崔娘子身上泼。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就想说实话。我就是觉着林之培那个虚伪小人配不上你!他老实,那是装的!他上进,那也是装的!就连你说的深情,都是装的!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在臭水沟里挑郎婿……” “那又如何?”承怡对上福灵气愤的眼神,“我就是喜欢他装出来的老实、上进、深情。公主,我不是你,我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林家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你……”福灵伸手指着面前说着狠话的人。 “县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幼时说不为郎婿折腰的人是你,现今赶鸭子上架往郎婿身边凑的也是你!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福灵愈说愈气,瞧着眼前冷眼看她发怒生气的承怡县主,蓦地觉着陌生不堪。 “公主,人是会变的。”承怡言尽于此,不欲多说,欠身行礼后便上桥走去。 她的身形消瘦,恍如下刻便能随风而逝一般。走两步,便咳几声。身子颤抖不堪,可她依旧撑起全身力气来,维持着县主的尊严。上桥下桥,身影走远,成了一个黑点,再看不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崔娘子,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福灵叹道,摇着头往前迈步走去。 崔沅绾却陷入一片静默。公主不懂,她又怎会不懂?因为在遇见晏绥之前,她也是承怡县主这般心态。她比承怡更甚,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她知道被家族拿捏动弹不得的苦。 昨晚临睡前,晏绥随口提道,官家近来在处理与多年前李党有联络的官。李党是先皇在位时的旧党,凭一己之力阻挠国朝新法颁布。先皇被李党众人逼得抑郁而死。 后李党众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官家孝顺,自然忌惮李党余孽。前不久,有朝官殿上言嗣荣王与李党余孽似有勾结之势,拿出所谓的证据来,嗣荣王是有百张口也说不清。 那之后,官家极力打压嗣荣王一家。如今的嗣荣王府,过得还不如新兴的林家。这也是嗣荣王夫妇急着嫁女,承怡县主也急着出嫁的原因。 这些家族里的事自然不能同外人说。晏绥念着承怡县主当日给她解围的恩情,才告知她个中纠纷一二。 嗣荣王一家似是还有其他事被哪家拿捏,这些事晏绥没告诉她,崔沅绾也不得而知。 崔沅绾站在原地静默想了许多事,再抬眸向前看时,福灵正坐在秋千上,歪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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