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安行抬手。 骨节分明的长指循着女子纤瘦的雪腕蜿蜒而来,将紧攥在他衣襟上的手一寸寸拂开。 女子轻柔的力道消失,宽袖上被拉扯出的褶皱便也跟着消了踪影。 很快,矜贵的布料又恢复了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平整,依稀灯火下,有影影绰绰的流光在其上悠悠暗转。 青梨攥紧了空落落的手心。 今夜,到底还是避不开扈玉宸了啊。 只下一瞬,耳畔又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既已乏了,便改日再说。” 他双手从容负于身后,似笑非笑地俯视着面前的扈玉宸。 “夜黑风高,国公府后院可不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过来的。表弟若是无事,还是快些回自己的院子为好,仔细路上不小心摔了。” 温和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冷然。 扈玉宸本就迟钝的脑子因着酒意愈发迷瞪。 俞安行的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圈,才后知后觉这一番话里竟是拒绝了自己的意思。 恼怒俞安行的多管闲事,扈玉宸要开口理论。 不想他才刚往俞安行面前踏上一步,擎着明角灯的元阑便上前,腰间佩剑倏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顶在腰上的触感冰凉彻骨。 扈玉宸的酒意霎时便被吓醒了七八分。 站在院子门口堵人的小厮见情况不妙,猫着腰悄声退往一旁。 扈玉宸额上被惊出了一滴又一滴豆大的冷汗,连忙讪笑几声,伸出手指头把那把架在腰上的利剑轻轻往外推了推。 “……瞧我……一不小心就喝迷糊了,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提袖擦着额上的冷汗,拽过身后的小厮急急离开了椿兰苑。 扈玉宸一走,周遭便静了下来。 秋风卷过,风声呼啸。 俞安行侧过脸,视线微垂,堪堪对上一双清透的眼眸。 纤长的眼睫轻抬,青梨正仰头看着他。 “刚才的事……多谢兄长了。” 俞安行眸色沉沉,唇角的笑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静静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青梨面上带着的笑意反而更甚,干净的瞳仁映照着一旁明角灯里盈跃的烛火,闪烁着涟涟的碎光。 眼神清亮,很是叫人动容。 长眸一时怔然。 俞安行别过脸,相交的目光在瞬间错开。 “晚间风大,妹妹还是快些进去吧。” 话落,他抬眼打量着青梨身后的院子。 虽人未能进去,但单只瞧着外头小庭院里简单老旧的陈设,他也能大抵猜到椿兰苑里头的境况,定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两人别过,青梨同小鱼踏过月洞门进了椿兰苑。 裙摆款款擦过回廊上的木阶,青梨脚下步子忽又停住。 她回过身去,眸光静静落在那方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上。 远远的,那方雅致的月白衣袂被夜风吹得飒飒涌动,端方又高洁。 直至俞安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边际的黑暗夜色中,青梨方才收回了视线。 小鱼推开门进屋,摸索着点了灯。 昏黄的烛光点点亮起,将漆暗的房内照亮,寂寥被驱散,丝丝和煦的暖意盈了满室。 时辰渐晚,小鱼担心青梨会困倦,点起了房内的烛火后,又赶着到小厨房去烧好热水备着。 青梨一人走到窗畔,发现夜风不知何时已吹熄了烛台上的半根蜡烛。 国公府门第高,忌讳外头的风言风语,扈氏纵是不待见青梨,也不敢将事情做得太过招眼,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短过椿兰苑。 只管事的常会忘记事,往往拖了许久才差小丫头将当月的用度送过来,每每送过来的东西尽是那些品质上不得台面的残次品。 就连送来的灯烛,也不知在府上库房里堆积了多少年,小丫头拿过来时,连那上头蒙着的一层厚灰还未来得及擦干净。 灯烛制作的工艺粗糙,难点燃,却又极易被吹熄。 青梨拿起一旁的火折子。 “噗”得一声,吹熄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盈动的烛光在青梨的眉眼间舞动跳跃着。 她立在烛台前,望着在夜风中摇曳的火光出神。 暖黄的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颜上,被照亮的肌肤干净剔透,恍若上好的无暇美玉。 青梨抬手将鬓发间的玉簪取下,缕缕青丝铺散而下,柔顺落至腰际。 她低垂眼眸,葱白指尖轻轻抚过玉簪上细细雕镂的凹凸纹路。 这是一年前她及笄时,阿娘送给她的及笄礼。 玉的质地温凉,同阿娘的怀抱一样。 青梨将玉簪枕在脸畔。 眼前浮现出来俞安行笔直端正的背影。 “……品行清正,端方高洁……” 青梨喃喃念着府中下人对俞安行的赞许之词,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莞尔笑了一下。 弯弯的眉眼温婉灵动,点亮了浓稠的夜色。 她本以为还要为着扈玉宸的事情烦心许久,眼下倒是出现了一个能替她解决麻烦的人。 不过嘛……她口中虽唤俞安行一声兄长,但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血缘关系,比不过俞青姣和俞云峥两人。 他昨夜虽护了自己一遭,但难保日后不会生了厌烦,她得做些事,同他更亲近些,才好借他的庇护躲过扈玉宸。 待日后彻底避开了扈玉宸这一桩,若是能寻一个由头从国公府里离开,同府里扈氏一应人等再没什么纠缠的瓜葛和干系,便再好不过。 再不济,她寻个妥帖的人家成婚,能从国公府里脱身也可。 青梨感受着指间玉簪的温度,一点一点细细思量着。 想到将来,好看的眉眼才松快了些。 *** 晨间。 今日天气极好,风日晴和,初秋清冽的日光从天际倾洒而下,柔柔地照在人身上,有丝丝暖意。 青梨是被隔壁沉香苑里窸窣不断的动静给惊醒的。 她从榻上起身,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还是忍不住再掩嘴轻声打了个哈欠,纤长而卷翘的眼睫被眼角处沁出的水意沾湿。 小鱼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忙打起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小鱼是六年前青梨刚进府时,同娘亲在后照院一起选的小丫头,虽年纪比青梨还要小上一两岁,但做事伶俐。 初见时,小鱼才刚被牙人卖到了国公府里,因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府上各处院子都不愿收要她,她只能留在后照院里起早贪黑地干着粗活。 因着身子瘦力气小,小鱼常遭后照院婆子们的打骂。 青梨见了,心里生了怜惜,便点了她来椿兰苑。 如今小鱼已陪在青梨身边堪堪六年,二人间主仆情谊深厚。 进了屋里,小鱼先将各处的窗牖全部打开,秋日浅金色的秋光争先恐后流淌入内,房内霎时便明朗了起来。 临着窗台的小案几上落了几缕灿烂的光线。 青梨抬目,看着在其间转转悠悠的粉尘,耳畔似乎还能听得见隔壁沉香苑里传出来的喧嚣和响动。 她禁不住开口问小鱼。 “沉香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大早便这般吵吵闹闹的?” “奴婢才刚去打听了,说是世子爷染了风寒闹起了高热,昨日半夜里喝了药,现下热却还没退下去。” “世子爷昨日才刚到府上,今日便生起了病,老夫人又格外看重世子爷,可不是得闹出个阵仗来。” 小鱼一厢说着,一厢拿起妆台上的红木梳篦替青梨挽发。 梳篦上沾了小瓶子里青梨自制的蔷薇精油,有柔柔的甜香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淡淡拂过人的鼻尖。 青梨静静听小鱼说完,抬眼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目光却并未聚焦,似在若有所思。 梳洗完毕,青梨出了门,步子却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鱼见了,忙快步紧跟上前。 “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吩咐奴婢便是,小厨房里污糟,何苦亲自去累了自己。” 青梨摇摇头。 “兄长毕竟生了病,我熬个鸡汤给他送过去。” 若是寻常,她不过人过去沉香苑里走一趟,问候上几句,关切的意思传到了也就行了。 但如今……单单只问候却是不够了。 提起裙摆,青梨矮身进了小厨房。 往日娘亲生病时,一应羹汤皆是她亲手准备的。 如今不过是给俞安行熬上一碗鸡汤,于青梨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另一头的沉香苑里。 回廊上丫鬟小厮来去匆匆的脚步未曾停歇,起伏的交谈声隐绰。 屋内,俞安行半倚在床榻上,身上一袭单薄的白衣。 他身上还发着热,但只面色苍白了些许,给温润的眉眼盈上了一层脆弱的美感。 除此之外,窥探不到一分一毫的病态。 漆黑的长睫微微垂下,在他面颊处投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对外头的嘈杂恍若未闻。 浅金色的晨光入窗,光影被窗棂切割得斑驳,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映出的侧影精致,连窗外疏朗的日光树影都黯然失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至屋内。 俞安行收起书卷,长眸抬起,缓缓看向来人。
第6章 来 【六】 为了通风,元阑一早便将房门给虚虚打开了,只将门口的竹帘放下,帘子将屋子里头的光景遮得影绰。 秋日透过帘间的细长缝隙,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光,落在地面上的光影缭缭。 忽得,有下人过来挑起了帘子。 外头亮堂的光线涌进室内,地上恬然的光影很快便被来人的脚步踩得凌乱不堪。 俞安行抬目望向屏风后渐趋靠近的身形,狭长的眸子微眯,迸出来星星点点的危险寒意。 他抬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取下披好。 绕过雅致的山水屏风,老太太一行进到里间,恰好便听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一声虚弱的轻咳。 莺歌从外间寻来了一张紫檀木脚凳放到床边,扶着老太太坐下。 跟着老太太一道过来的扈氏、俞青姣并俞云峥三人则都站在了她身后。 甫一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的俞安行,老太太便心疼地抹起了泪,语气里满是自责。 “怎么昨日人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发起热来了?早知你回到京都会受这些难,我便是再如何念你,也不该让你从姑苏外祖家回来。” 一旁扈氏见了老太太如此,忙开口劝了起来。 “风寒不过是小事,安哥儿正当年轻,费上一两日便能好了,倒是母亲要多注意些,仔细伤了心神,倒又惹得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疼。”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两人。 长睫掩映下,翻滚涌动的眸色早便归于一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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