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得正是,孙儿往日在姑苏时也常染风寒,至多再喝上几副药便能退了热,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更应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听得他这般说了,老太太才似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莺歌手上正托捧着的一个红漆玲珑木盒。 “这里头都是之前宫里赏赐到府上的千年灵芝和虫草,左右堆在静尘苑里也没什么用,今日我一并让莺歌都给你拿过来了。” “每日让厨房往你的膳食里都放上一点,补气血是最为管用的。你现在啊,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才会动不动便染病。” “得趁现在这时机好好将你的身子养好了,不然待来年开春领职上朝了,任上事务若是繁忙起来,可不再把自己给累倒了?” 絮叨了大半日,老太太终于算是吩咐完了这一遭,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扈氏、俞青姣和俞云峥三人。 “听说你身上染了风寒,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都担心得很,听说我要过来瞧你,便也都一道跟着过来了。你父亲心里也念着你,只他一大早便赶着要上朝去了,不能过来。” 俞安行忙说无碍。 “自然是父亲朝堂上的事情要更为重要一些,不过是一场小风寒,倒劳烦大家多往沉香苑跑了这一趟。” 扈氏听了他的话,轻笑了笑。 “安哥儿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大家子,哪里来的劳烦不劳烦。” 说着,扈氏又瞥了一眼俞安行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袍,蹙眉摇了摇头。 “如今毕竟已入秋了,别看今天的日头晴朗,至了晚间时起的风可就大起来了,还是得要再多穿些衣服在身上才行。” 俞安行应了一声是,眼睫轻抬,却是搭眼往窗外瞧去,目光漫无边际地掠过窗外院子里的点点秋光。 应付了半日这些人表面上的殷殷关切,他心里难免生出了些不耐。 窗棂处落下的微光细碎,有些晃眼。 他突然便想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双眸子。 干净、清透。 收了视线,俞安行似漫不经心问起。 “怎么不见二妹妹过来?” 老太太执着鸠杖的手一顿,片刻后,只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她到底不是你父亲所出,比不过姣姐儿和云哥儿对你上心,不来也罢。毕竟人心还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她心里对国公府存的什么心思。” 老太太一字一句说着,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着她嘴唇的翕合微动,活像一块干瘪皱巴的丑陋树皮。 俞安行的视线紧紧盯在老太太浑浊的眸光上。 许久,他兀自呵笑一声。 “是啊,人心隔肚皮,确实难猜得很。” 再叙了几句,老太太状似不经意间环顾了一眼房内各处的摆设,嘴里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你这房里贴身伺候的丫头怎么一个都瞧不见,到底不成个样子。” 老太太说着,轻咳了一声,冲屋外扬声唤人。 “心莲,进来。” 屋子里头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那名唤心莲的丫鬟便抬手掀开了帘子,扭着步子款款从外头走至床前。 “奴婢见过世子爷。” 她手里捏着一方绣花丝帕,指尖微微翘成兰花指的弧度,夸张地扭着细腰对俞安行福身行礼。 矮下身子时,胸前有意无意乍泄出一片大好春光。 如此明晃晃的做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今日这些人大张旗鼓走这一遭,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俞安行眉目仍旧笑着,窗畔秋光描摹着他半面俊脸,深眸中的情绪教人无从窥探。 搭在榻边的长指轻叩了叩,传出的声音低沉,节奏缓慢而又幽远。 老太太将心莲往俞安行身前推了推。 “心莲是我在静尘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丫头,模样好,性情好,人又是个伶俐的,有她在你身边照看着,我再放心不过。” 俞安行轻瞥了一眼心莲,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温润,辨不出喜怒。 “我身边已有元阑,不用再添人,倒是祖母年岁大了,身边更应该要多些人来伺候。” 老太太不依。 “我身边哪会缺人,那元阑到底是个大男人,照顾人哪有女子来得妥帖。” 以俞安行如今这一副过分端方正直的性子,老太太自然知晓他不会这么轻易便收了心莲,是以早早的便先备好了一套说辞。 “我知你心里顾忌许多,但你如今已弱冠,官职也已定了下来,虽目前亲事未有着落,但房里也该收上一两个贴心的人才是。” 如此费上一番功夫来劝诫,总算劝动俞安行松口同意将心莲留下。 又仔细嘱咐了心莲要好好伺候着俞安行,老太太方才带着扈氏一行离开了沉香苑。 心莲扭着腰要给俞安行奉茶。 她凑得极近,胸前堪堪要擦过俞安行。 来沉香苑之前,老太太早已差了嬷嬷来教了她许多伺候人的手段,该学的她也都会了。 她可不甘心只能当一个伺候人的下等丫鬟,纵俞安行之前未尝经过人事又如何,只要她使上些手段,总能将人给勾住。 俞安行淡淡垂目,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莲的搔首弄姿,面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 在她故意朝他俯身而来时,他不动声色斜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触碰。 紧蹙的眉心下,长眸在刹那间闪过寒意,清冷如冰下寒潭。 “吱呀——” 门被推开。 屋外的元阑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他身上装束毫无二致的女护卫。 俞安行往元阑的方向轻扫了一眼,元阑会意,抬手指了指心莲,开口吩咐身后的元翠。 “元翠,将她带下去。” 元翠应是,上前要拉人,心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下去。 “老夫人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贴身伺候世子爷,不能离了世子爷半步,奴婢才不要退下。” 心莲特特咬重了贴身二字。 她刻意掐着嗓,只觉自己的嗓音轻柔曼妙。 殊不知落入旁人耳中,却是百般聒噪。 俞安行抬目望了她一眼。 心莲对上俞安行唇畔的笑意。 她整日呆在静尘苑里,未曾见过俞安行这般俊朗的男子,不免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半边脸颊很快便红了个透。 房内响起俞安行温润的声线。 “奉茶这种粗活,怎么能由你来做,你初来沉香苑,难免会不熟悉,让元翠先带着你去院子里逛逛,若时候到了,我自会去寻你。” 俞安行说着这话时,面上也是笑着的,过于平缓的语气听了,却教人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心莲脸上淡淡的红意还未曾消散,后背已骤然冒出了涔涔冷汗。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恐惧,她一时只当自己是魔怔了。 正出神之际,便被元翠给拉了下去。 心莲离开,外头清风拂过,房内浓郁到浑浊的廉价脂粉气息才被吹了个干净。 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俞安行轻呼出了一口浊气,吩咐元阑盯紧心莲。 “派人仔细在偏院守着她。” 听见元阑应了声,俞安行复又拿起手边的书卷重新翻阅了起来。 光影恬然,细细勾勒出他面部深邃的轮廓。 一旁的元阑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起来。 “当初属下就让您不要急着赶回来。” 俞安行身上所中的毒仍未找到解毒之法,但目前至少找到了可以压制毒性的法子。 京都和姑苏两地离得远,路途又颠簸,若是当初俞安行能在姑苏多休养上一些时候再启程,也不至于刚到京都便又毒发染病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闲适翻过一页,俞安行未曾抬眼看他,只淡声道。 “写封信,明日于万客楼相见。” 元阑应了,人却站在原地不离开。 “还有事?” “椿兰苑的二姑娘过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说是听说主子染了风寒,特地熬了鸡汤给您送过来,您要见她吗?”
第7章 碎(修) 【七】 待青梨从小厨房里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椿兰苑的小厨房逼仄,灶旁的火气氤氲,热意熏烫,人在里头有些憋闷。 即便是在初秋蕴着浅浅寒意的清晨,青梨白嫩的额头还是浸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沾湿了鬓边的几绺碎发。 自娘亲去世后,青梨许久未再下过厨,难免便觉得有些生疏。 手忙脚乱之际,有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了她手背上。 痛倒是不怎么痛,只是留下了几点淡红的印记。 但好在鸡汤是熬出来了,就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盅里。 她担心汤会油腻,还往里头多加了几颗解腻的莲子,有丝丝缕缕的淡淡清香从汤盅间飘出。 小鱼惦记着青梨手上的几点烫伤,要去拿药膏来。 青梨低头看了一眼手背。 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之上,多了那么几点红印,确实有些惹眼。 想了想,她却扬声叫住小鱼。 “不过是小伤,明日便能好了。”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最后还是没去找药膏,只是寻了个什锦彩绘的食盒过来,将那盅刚熬好的鸡汤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纤细的素指拿起帕子,青梨细细擦拭了额上的一层薄汗,又再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方抬步出了院门,往沉香苑的方向去。 小鱼拎着食盒跟在她身侧。 耳畔微风轻响,穿过林间树旁,萧萧声中,枯黄的叶片旋转着从树上缤纷落下,铺散在砖石甬道上,不多时,便堆作了薄薄的一层。 人的脚步踏过,枯叶被踩断,发出一阵干脆的声响。 甬道旁,有三两婆子正弯腰挥着手中扫帚清扫地面的落叶,见了青梨,皆停住手上动作问候了一声“二姑娘”。 从椿兰苑里出来,只需拐过一处游廊,便是国公府上的花园——菡萏园。 菡萏园里遍植各类奇花异草,一到秋日落叶时分,地上的枯叶比府上其他院子要多上许多。 穿过菡萏园,便能到了老太太的静尘苑。 青梨眯眼往静尘苑的方向望了望,脚上步子不由停了一瞬。 葳蕤繁盛的花草枝叶间,隐隐约约能窥见老太太一行的身影。 她侧眸,看了一眼隔壁的沉香苑。 老太太心疼俞安行,他们一行要去看他,自然不会想着要叫上自己。 在这国公府里,她自始至终,从来都只是一个外人。 青梨敛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 有小厮在沉香苑门口守着,听小鱼说明来意,忙快步进去通传。 等得有些久了,青梨才听到了院中传来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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