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门口用几根竹竿潦草悬起了一块简易的布幌,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地卷作一团,只能隐约辨出上头写着的一个秦字。 本该络绎不绝的医馆今日却格外寂寥。 大门紧紧关着,门前空无一人,加之地处偏僻,瞧着便有些空旷荒凉。 元阑上前轻敲了敲门。 里头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药童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只略略探出半个脑袋来,有些不耐地对元阑挥了挥手。 “今日师傅闭门不看病,你们往前头寻别家去。” 他才刚说完,身后悠悠走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小老头。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小药童头上便被狠狠敲了一记,响声格外清脆。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回头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秦安:“师傅……” 秦安冲他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了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捋着胡子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笑。 “老夫同公子有缘,今日就破例为公子诊脉瞧上一瞧。” 俞安行同元阑刚踏进医馆,门便被秦安给重重关上了,徒留下那四个一并跟着俞安行过来的小厮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了旁人,秦安不再顾忌,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俞安行苍白的面色,冷冷笑一声。 “老夫观公子如今是命不久矣。” 他话里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偏俞安行听了也不见着恼。 药童走到柜台前拿起小称,重新称量起了中途被他撂在台面上的草药。 只视线一直忍不住往俞安行身上偷偷打量。 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秦安在医馆关门的时候还收了病人,且看着好似交情还不浅。 即便他只敢偷偷摸摸望到俞安行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凡气度,瞧着便知不是寻常人。 可他跟着师傅从姑苏一路辗转到了京都,才刚落脚没几天,师傅整日间就只呆在医馆里,哪里能这么快便结交了个贵人? 小药童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几番偷偷抬眼打量,被秦安恰巧抓了个正着。 秦安冲他挥了挥袖。 “去院子里将正晾晒着的药草好好翻个面,今日的天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起雨来,记得机灵点好好盯着。” 药童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到底还是推门往庭院去了。 俞安行看着药童离开的背影,撩袍坐下,唇畔的笑意温润如常。 只同他在国公府时相比,又好似多带上了一些亲近之意。 “烦扰秦伯了。半月未见,也不知秦伯什么时候便收了个徒弟。” “来京都的路上骗来的。” 秦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俯身搭手替他诊脉。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元阑立在一旁,眼见着秦安一双白眉越蹙越紧。 收回手时,秦安再多看了俞安行一眼,禁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风寒,半是因从姑苏到京都的一路劳累诱使的,半则是因着之前用的药已失了效用。” 说着,秦安认命般到柜台前抓起了药,又提声唤了院子里的药童过来拿药去煎。 吩咐完了煎药要注意的火候,秦安复又看向俞安行。 “上次我在姑苏新换的药方,离现在不过才短短三个月便已失了效用,可见你身上那毒的毒性是愈发重了。这次我将其中的几味药换了,应能暂时将你身上的毒性给解了,只新换的药草药性烈易伤身,却是不能长用。” “你身上的毒是海上来的奇毒,世所罕见,要再研制出一副新的药方来压制住毒性,花费的时间是少不了的,我只怕你身上的毒等不得那么久。” “那日我在医书上偶然阅览到一个古方,说是换血可解世间千毒,也不知可不可信……” 听了秦安的话,俞安行面上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嘴角浅笑的弧度未变,仿佛身上中毒的人并非他自己。 “可不可信,试一试便知。” 秦安登时便被他轻描淡写的模样气得吹了吹胡子。 “你说试就试?换血岂非儿戏,若是一步不慎……” 后门传出一声轻响。 药童遵了秦安的吩咐煎好药,直接拎着药吊子便进来了。 秦安适时止住了话头,只看着俞安行将药喝了。 为了让俞安行长些记性,他特特将药里的甘草去掉了,不想俞安行却仍是直接将药给喝完了,仰头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服了药,大约再过了半个时辰,俞安行身上的热终于开始消退。 秦安再替他诊听了一回脉象,锁着的眉头方舒展了些,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几日前你让元阑在乱葬岗上捡回来的那婆子,人我已经救过来了,目前无性命之忧,只她脸上的伤太多太重,难免会留下疤来。” “无碍,姑且先将人安置到城郊的宅子里,日后总会有些用处。” 长指慵懒搭上桌面,俞安行一派从容闲适的姿态。 纵医馆陈设简陋,也难掩其身上风华。 外头的萧索的秋风越刮越大,明明才过晌午,天色却已压抑黯淡如昏昏沉夜。 国公府深棕镂刻的马车依旧停在秦安医馆门口,有些惹眼。 那几个跟过来的小厮靠在马车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医馆紧闭的门,等得久了,面上有些不耐,却又摸不透秦安古怪的性子,不敢轻易上前敲门。 另一头。 秦安将俞安行和元阑两人送至后门。 他看着俞安行失了血色的面庞,到底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多叮嘱了几句。 “记得多顾着点你的身子,下次你外祖若是再问起,可别再想我替你瞒着了。” 俞安行恭敬揖了一礼。 “知道了,多谢秦伯。” 医馆的后门重又关上,俞安行同元阑两人悄声离开。 拐过几条了无人烟的小巷,入眼的景致宽阔起来,耳畔的声响也渐趋吵闹嘈杂。 俞安行低垂眉目,不动声色挤过闹市,转身进了隐在巷子后的暗门。 万客楼是京都最为名贵的酒楼,一向只招待达官贵人,楼里一菜一肴均是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担负得起。 但饶是价格高昂,每日往万客楼里来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小二拿着酒壶穿梭在各桌间吆喝,楼内是一片热闹的喧嚣,全然遮掩住了暗门处细微的声响。 掌柜的正坐在房间里对着账本,听了动静,回身一望,见是俞安行,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弯腰恭敬行了一礼。 “主子来得正好,小王爷前脚刚巧到了。” 掀开暗间墙面上挂着的山水帷帘,有一处暗梯直通三楼雅间。 三楼各处的装点华美,廊上铺着一寸可值千金的宝相花纹锦毯。 人的步子踩上去,一点声响也听不见。 掌柜的知晓俞安行喜静,特特吩咐了小厮,雅间今日不接客,同一楼不绝于耳的熙攘声相比,三楼便显得愈发安静起来。 尽头的房门微敞着。 入门处设起了一方雅致的雕花乌木屏风。 俞安行堪堪往屋内踏了一步,便闻得屏风后一声疏朗的男子轻笑声。 李归楼懒懒靠在窗畔,手心里正在拨弄着一把山水折扇。 抬眼看到俞安行时,眉目禁不住浅笑,面貌矜贵隽秀。 “许久未见,状元郎是愈发倜傥了。” 李归楼是前朝秦贵妃所出,同当今圣上李归轩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间整整差了有二十余岁的光景。 圣人李归轩已近知命之年,李归楼才堪堪二十有余,世人皆唤他一声小王爷。 在他前头,还有昭王李归辕。 李归辕乃圣上嫡亲的胞弟,二人关系自然更为亲近,李归辕的封地曲州毗邻京都,驾马仅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而李归楼的封地则远在北方边境幽州。 半月前,为庆贺李归轩五十大寿,李归楼千里迢迢从幽州奔赴回京。 而恰巧在生辰庆典上,李归轩遭了刺杀,心口处正中一箭,整整昏迷了三日。 如今李归轩人虽醒了过来,但他年岁已高,加之受了重伤,身子大不如以前。 太医极力劝诫,却仍旧阻止不了他日日流连后宫的荒淫行径,眼睁睁看着他身子愈来愈差,朝廷内外私下里只道李归轩怕是捱不到明年了。 太子李晏还未弱冠,到底年纪尚小,两位王爷手中又都握着兵力,未来天下如何变幻,仍旧是个变数。 朝局动荡,京都各世家大族也心有惴惴。 毕竟若是选错了人,到时家族倾覆,于龙椅上的那位而言,也不过易如反掌的小事。 俞怀翎性子怯懦无主见,在这般节骨眼上,老太太亦收了她的佛心离了栖霞寺回到国公府坐镇。 至于在生辰庆典上刺杀李归轩的凶手,目前大理寺仍未寻到踪迹,但手握三万幽州军的李归楼自然而然便成了朝中大臣猜忌的对象,勒令不得离京。
第9章 争(修) 【九】 李归楼话里语气刻意放得轻佻,俞安行只当听不见,抬手淡淡同他见礼。 “见过小王爷。” 端方高洁的模样教李归楼见了,也忍不住轻“啧”了好几声。 手中折扇徐徐轻敲掌心,他绕着俞安行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番。 “若非我亲眼见过你提刀杀人的模样,倒还真会被你如今这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给骗了去。” 他二人娘亲曾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两人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 李归楼虽比俞安行年长上几岁,心里却很是敬佩他。 毕竟当年老太太狠心将年仅五岁的俞安行从国公府送去杀手魔窟天机阁练武,他不仅从其中活着出来,如今还将天机阁收入了自己囊中。 若是这人换成他,他是决计做不到俞安行这般的。 李归楼将俞安行按到桌前的圈椅上,又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 “我得了消息说你身上染了风寒?” 俞安行接过李归楼递过来的温茶,饮了一口。 “我刚刚才从秦伯处离开,身上的烧已经退了,不过是小事。” 李归楼摇头。 “你啊,真是不要命了。” 说话间,他探询的目光递到了一旁的元阑身上。 “你舅舅还将身边的暗卫都给你了?” 俞安行舅舅名唤景然,时任姑苏参将,领军防御姑苏沿海倭寇,武艺绝伦。 景府乃世代书香之族,偏景然硬要从武参军,只说如此才能护得妹妹景姝周全。 后景姝远嫁到了京都国公府,景然便自己训练了一队暗卫,想着将暗卫送至京都供景姝遣用。 不想暗卫还未开始送出去,景姝便因病去了。 六年前景老太爷将俞安行接到了景府上,景然索性便将暗卫悉数都交到了俞安行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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