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是哭丧呢。官家这辈子处理过许多棘手的难题,可应对女孩儿抹眼泪,还真是头一回,心中怜惜到了极处。 怎么办呢?气氛不对,官家到底没真亲她,只是伸手绕到她后背,轻轻拍着。 “你爹虽不在了,可他疼你的心是真的,若是他瞧见你还在为这个伤心,他能安息吗?宫里头的事也一样,人心百态,什么样的都有,你别只记着那些糟心的,想想朕,朕站在你这一头,受委屈了朕给你撑腰,成不成?” 千扬哭得满脸泪花,索性扯起龙袍宽袖抹起脸来,抹了两下,又往官家怀里扑。 “您是不知道有多吓人......圣人都同我说了,太后往那屠苏酒了掺了山茄,要是我真饮下,没两天就会逐渐心悸,四肢麻木,最后腹筋挛急,浑身发绀,然后......” 她双手挂住官家脖颈,仰脸抽泣,“我差些就去见爹爹啦。” 仿佛有道光划过,“嗤”一下,激得脑海中有处角落蹦出点火星子,可不及分辨,官家的心思又全叫眼前人牵走了。 “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官家搂住这捧温软,“朕知道你心里慌,只是大节下的,可要高高兴兴的才好,不然往后一整年都不顺当。” 难不成,他不知情?千扬埋头在那儿,时不时呜咽两声,脑海里念头却闪得飞快。 先帝驾崩时尚不足三十五,春秋鼎盛的年岁,断不至于捱不过一场风寒。满朝皆知先帝是那年春日里染的疾,听说此后一向没好利索,可个把月的功夫,便引起胸痹而亡......他身为人子,竟从未起过疑,去问一问先帝临终时的症候吗? 官家呢,哪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今日格外娇柔脆弱,十分难哄。来回在她背脊上抚慰,忽然伸出手,出其不意往她颈间腰上挠了几下。 挠着了痒痒肉,千扬立刻装不下去了,扭身左闪右避,撞得车壁都砰砰响,满口娇嗔终于换回了气恼,“哎呀住手......别碰那儿,哎您干嘛呢!” 随车的依旧是潘居良,听见这响动,挤眉弄眼的古怪神色一点儿没遮掩,反正夜色里头,也没人瞧得见。 又来啊......潘居良瞥了眼晃动的车厢,心怀敬畏——官家当真是日理万机的人啊,总是这样分秒必争。 可前头就是朝云殿了,潘居良不好再袖手听好戏,体贴地轻轻出声,“官家,这就到啦。” 下了御辇,官家理直气壮地向殿里去,千扬忙拦住他,“新春头三天,您不是要斋戒祈福吗?” 官家当然不愿走,抬头瞧了瞧月色,“还有个把时辰才到初一呢,赶紧着,来得及。” 来得及干什么啊?千扬今晚上身心疲惫,并不愿意,叫他圈在软榻上,只伸手去推,“今晚不行。” “月信还没完呢?”官家早看过内廷司的彤史册了,知道她是借口推诿,却也不戳穿,只是换了个方位,“不方便也不打紧,其实别的地方也能用......” 千扬不明白,生死攸关的一晚上,他怎么还能有兴致?官家却说你不懂,“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感受生命的活力,可劲儿造,方能克制住恐惧。” 一边说,官家一边牵过她的手,带她亲手触碰生命的活力,循循善诱,“听朕的准没错,昭仪......千扬,你试试?求你帮朕......” 这位爷,这辈子求过别人没有?千扬心说试试就试试吧。 千扬躺着,任他解开衣裳前襟,在另一处峰峦叠嶂间穿行。其实不太舒服,好比铁杵往豆腐上摩挲,那豆腐能乐意吗,不由蹙眉吟了声。 声口里带着不舒称,官家正徜徉得热气蒸腾,却也立时停了,撑在半空中环视四周,语带歉然,“确实太干燥了......你的面脂放哪儿?” 内廷里女孩儿多,调弄香脂水粉上头便花样百出,单单一样面脂,就有好些种质地,任宫里头的贵人们挑趁手的。 千扬指了个方向,官家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寻摸了阵,揣起一瓶又回软榻上,将东西往她手里塞,“你来涂,轻点儿。” 千扬依言接过来,拿小勺从那面脂罐头里擓出一点儿,在掌心里温热抹匀了,轻轻软软整个握住转了转,往上头糊了层。 就这么着,还没再动呢,官家直直倒吸口凉气,眉头舒展开,又皱成一团。才要受用,却听见她细声细气地开口了,“今日圣人同我说的那症候,真叫人心惊,直令我想起爹爹没的时候,也是手足麻木发绀,心悸昏睡......” 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官家垂眼瞪她,“不许想那些了,只想着朕。” 千扬又绕了两圈儿,这才止住手,见他五官扭曲得没边儿,心想此刻大约是这位权力巅峰的人物最脆弱的时候。 她依旧娓娓地说:“民间没什么好郎中,那时候找人瞧过,郎中说爹爹不然是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是得了胸痹,症状像,等闲分辨不清......想想真是后悔,合该再去找人诊治的,若确切了病因,或许爹爹便不会那样早就走......他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官家此刻四肢百骸的触感丰富极了,似漂在那浮浪尖尖儿上,恨不能心无旁骛地感受,只想将她的嘴封上,可听见“胸痹”二字,忽而心头一颤。 官家停下动作,喘息了瞬,慢慢跌下身,在她身侧躺下,好半晌若有所思道:“你爹爹也是得了胸痹么?先帝盛年崩逝,便是因胸痹......” 可真不容易!千扬轻轻吁了口气,“先帝也这样年轻,从前我在勤政殿当值的时候,鲜少闻先帝有病痛,实在可叹。”
第19章 “讨好朕” 官家还要再说什么,却听潘居良在廊下叫唤,“官家,尚有半刻钟就到子时啦。” 哎,事儿没办完,可是得走了。官家有些气闷,心里头还揣上了个疑影儿,隐隐还有不良的预感,只怕那疑影儿,愈往深处看,愈是沉重。 “朕得走了,”官家不情不愿地起身,鸣金收兵,“这两日朕不过朝云殿来,你若有事,只管打发人上皇仪门报信,朕一向吩咐过。” 官家走后,才轮着西兰进来同她说体己话。西兰一晚上在近前,切身地感受着咸宁殿上的风起云涌,却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里头诡谲的关窍。 西兰从前也在先帝跟前儿当差,可寝殿里贴身伺候的事务,向来都是内侍们办,轮不着女使上手,是以她也并不知道,先帝临终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症候,论及今夜之事,她也暂且联想不到旁的上头去。 西兰只顾着对太后咬牙切齿,“她从前害了您一辈子还不够,这会儿竟然还敢下狠手要您性命,这还有天理吗?” 可骂归骂,除了一时解气,并没有旁的用处。她们但凡还要在内廷讨一天生活,就少不得要同这皇宫里各式人物虚与委蛇。 西兰静下来想了想,立刻想出了满脑袋疑惑,说不对啊,“太后对您下手,她图什么呀......您也不是第一天充官家后宫了,还是她一手促成的呢,现在忽然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什么缘故?” 要说太后与千扬的恩怨,西兰心里头毛估估有本账,还不就是为着先帝嘛...... 可而今先帝坟头草都长老了,总不见得忽然要报旧怨吧。 所以想来想去,由头应当还在官家身上。 千扬在朝云殿不哼不哈待了三年多,太后并不理会她,甚至还能摆出一副优容抬举她的做派。可近来呢,官家颇有些为了朝云殿荒废内廷的意思,太后就立时坐不住了。 千扬忖了忖,问西兰:“太后同官家素来不睦,这似乎是阖宫都知道的事,可这不睦,究竟是打哪里来,你听说过些内情没有?” 千扬向来没留心过这等事,她没兴致知道,所以近来关心起来,愈发觉得不通——官家是太后亲生,唯一的嫡子,又是俯瞰天下的帝王,于太后而言,但凡母慈子孝,那多大的尊荣不是唾手可得? 偏偏太后要与天子不睦,闹得内廷不宁,朝野不靖,千扬觉得太后就是闲的。 西兰却道那可就说来话长啦,“官家并不是太后娘娘长子,先头还有一位嫡长子,这个您知道吧?” 千扬“噢”了一声,隐约有印象,官家出世后,先帝再没进过后宫,唯独前头,听说还有一个孩子早殇。 西兰说正是,“那位皇长子,算是衔着万千期待出世的,据说生得好,人又聪颖,三岁上就能在明宗皇帝跟前儿背策论了。听闻那会儿明宗皇帝还犹豫立储呢,是立先帝,还是立次子齐王......原本呢,是齐王更肖似明宗皇帝一些,可有人提了句‘好圣孙’**,明宗皇帝便再没二话,决心立先帝为储君,为的就是往后能将天下传到那位皇长孙手上。” 真假不论,这样的传言,足以见得那位皇长子当真是人中龙凤。 “可惜了了,”西兰叹了口气,“养到六岁上没养住,在御苑里落了水,救上来后发起高热,就这么殁了。” 千扬也叹了声,却犹不解,难不成皇长子殁了,太后还能怪到官家身上? 西兰却点头说是,“其实官家同皇长子只差了一岁,可前有头那样以为如珠似玉的人物在,后头的难免就不受重视,尤其还听说皇长子性子活泼好动,官家呢,从小就沉闷内敛,不爱说话,两下里一对照,太后的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 就为这个?千扬觉得天家简直没道理可讲。西兰说还有呢,“皇长子去后没多久,太后不知道上哪儿听了个道士的话,说官家他八字克冲六亲,亲缘薄,只差没明着说皇长子出事是官家害的了......太后她老人家素来信这个,桩桩样样攒在一起,便落下了心结,母子间那别扭劲儿,到今天也不见好。” ...... 真荒谬啊,太后她究竟是上哪儿认得那么些会说话的道士?一个说官家八字硬,克冲亲缘,一个又说她八字硬,能替官家冲灾。合该让那俩道士见见,好生算算究竟是谁更硬。 千扬犹有不信,“官家年幼时,你尚没进宫呢,你同谁打听来的这些,作得准么?” “您呀,就是往年眼里只有先帝,不识凡尘烟火,所以错过了好些乐趣,”西兰笑着摇头,“从前勤政殿的内侍,个个有一肚子陈年旧事,口风再紧,少不得也闲来无事唠个嗑,漏上一句半句的,几年下来,也是一大篇故事。” 那且当是真话吧。其实叫千扬说,天家感情淡薄,再大的仇怨在利益面前都得靠边站,太后不喜官家,那些有的没的至多只能敲敲边鼓,更要紧的,还是官家在朝堂上的志向,碍着了她范氏满门的荣华富贵。 西兰想了想,“那您得好好谢谢圣人,她忤逆太后的意思给您放风声,心地是真好。” 这是正理。千扬应说好,复又犹豫,“也不能太显眼了,虽不知道太后参透了几分,可我若大张旗鼓地上福宁殿去致谢,实在替圣人招太后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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