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支着头倚在榻桌上,阖上眼,往事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慢慢教?没有这个功夫了。官家如今这模样,直叫我想起当年先帝......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坏事儿。” 三五年前的事,尚不算久远,太后忆起来,那种惶恐和恶心,真切得仍像是在眼前。 先帝早早就同她没了情分,生养完官家后的十几年,先帝甚至未再踏足过福宁殿一步。结发夫妻间的怨愤到了这个地步,太后其实早不在乎了,左右她向来也瞧不起周熙怡那个没用的男人——偏巧会投胎罢了,就连帝位,都是她们范家、还有她生养的嫡长子,给他挣来的。 可有一日,她亲耳听见自己懦弱、没根骨的丈夫,同个小女使指点江山,几乎有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武川世族积弊日深,已祸及朝野,其中以后族犹甚。朕早年势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艰难支撑乾纲。好在而今太子年岁渐长,已能为朕分忧,往后朕与太子父子齐心,总有江山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一日,虽得徐徐图之,却终有盼头。” “阿扬......你能不能等朕十年?” 十年?十年后,他是要废了自己、扶那个卑贱的女使坐上后位吗? 真够可以的,三十岁的人了,老夫聊发少年狂,他好意思吗?也就同一个没见识的小女孩儿充充人形儿吧。 那一刻的愤恨交加,太后方知道自己仍是在乎的,且不去细想在乎的是丈夫,还是范氏满门富贵。 好在为时未晚,她尚是如日中天的皇后,内廷这一片天仍由她说了算,手掌翻覆间,轻易就叫那姓张的小女使从御前消失了。 顺带还能埋下他们父子心头一根刺儿——协心将范氏掀下马?再不能够了吧。 没承想,一晃三四年,那个打发走的女孩儿又回来了,似乎变得更加难对付。 太后睁开眼,朝蔺姑姑一扫,眼神犀利而冷漠,“我原想着快刀斩乱麻,可叫圣人斜拉里插了一脚,如今朝云殿同官家都有了防备,再要得手,怕是不容易,得换个法子。” “其实太后若只想要官家撂开手,此事再容易不过。”蔺姑姑温言道:“官家不知道张氏心思,一味当她是个宝贝,可咱们还不知道么?官家越对张氏上心,一旦知悉了真相,只会越气张氏欺瞒。到时候,您只瞧好吧,用不着您动手,官家自己便会将她处置了。” 太后终于露了点笑意,“是这个理儿。男人嘛,再豁达,也没一个能在这上头容人的,咱们就帮官家一把......何况官家素来敬重他老子,这顶绿帽可不好戴,乱了伦理纲常,够他喝一壶的。” 第21章 朕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昭仪是二品的位份,居九嫔之首。虽不算顶高位,可在如今内廷里打眼一瞧,四妃上只宸妃一位,再上头就是皇后,假假也算个三把手。 西兰嘿一声笑,“宸妃娘娘不视事,她那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款儿,同您从前比,也不差了。所以真要论,您在内廷排一个二把手没跑的。” 多稀罕呐,千扬从书册里抬起头,琢磨了会儿,“宸妃不爱同人打交道,圣人娘娘对官家也不热络。我算是发觉了,官家好像很逆反,谁不爱搭理他、乐得清净,官家就赏她体面,那些争着想搏得他欢心的女孩儿,他却不爱瞧......这是什么病症?” “圣心难测嘛......不过要我说,还得是因为官家年幼时太后不疼他,落下了病根儿。后来成了天子,遇着了不太爱搭理他的女孩儿,隐隐就盼着她们待见,便赏高位赏银子,这是找认同呢。” 西兰对官家的感觉,许多时候同千扬有些像。一样是服侍过先帝的女使,看从前的小太子一路长成,多少有点儿看晚辈的意味,议论起来虽有对尊者的顾忌,却不多。 千扬没答话,西兰凑近扫了眼她手里的书册,“大清早的,您怎么想起来翻医书?从前没见您在这上头有研究啊。”说着就要拉她走,“内廷司将您的昭仪朝服送来了,装扮起来得费不老少功夫,您该准备准备啦,免得误了吉时。” 官家有意抬举她,开春三日斋戒一过,便要行册封礼。时候太赶,连带着内侍省大节下的连轴转,紧赶慢赶,终于在初四这日顺顺当当赶出了好盛大的排场。 临到快午时,官家派了潘居良来请人,“昭仪娘娘请吧,官家早早就等着您啦。” 先上福宁殿去向皇后行礼,行过跪拜大礼,皇后又引她去偏殿稍歇,“这个时辰,不上不下的,昭仪想必忙活了一早上,还没用过东西吧?”转头看了眼时辰牌,“尚有一会儿才到时候,昭仪不如同我一道用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千扬听闻前两日太后传皇后往咸宁殿叙话,还隐隐担忧连累皇后吃排头,可皇后今日待她依旧非常客气,千扬顿觉无以为报。 皇后笑一笑,“客气什么,我还没谢过你那几幅米元章呢。” 看得出来,皇后是真心喜爱赏玩古画,偏殿里错落有致张挂了不少,千扬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一幅侍宴图上。 书画上千扬不擅长,可先帝喜欢,她跟着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收藏家耳濡目染,也看成了半个行家。 她忍不多看了那侍宴图好几眼,“这是哪位大家之作?宫苑小品多着墨于华丽盛大场面,这幅画却放远了手笔在山水间,清丽跳脱,笔法灵动,真是美。” 皇后的笑意掩不住,隐隐还透出点儿红晕来,“让你见笑了,那是我闲来胡乱作的,不值一提。” 千扬震惊极了。这侍宴图,少说见得三十年的功力,技法尚在其次,要紧的是胸中有丘壑。皇后她才多大年纪?纵然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孩儿,打小师从最卓绝的名家,若非刻苦练习与过人天赋,也绝不可得。 这样的人物,却要一辈子困在皇宫里......或许说出来叫人笑话,可千扬心头止不住泛起哀伤。 她只好尽量平和地笑,难得轻佻说话,“圣人太自谦了,我若有圣人这样的笔力,恨不得日日作画,然后张挂在福宁殿门上,好让阖宫都来夸我厉害。” 皇后含笑摇头,“昭仪生得美,我若有昭仪的好颜色,定然不会在朝云殿里闭门不出,非得日日往钟鼓亭上吟赏烟霞,天姿国色动京城。” 哎呀,果真呢,画如其人。皇后原也是灵动跳脱的女孩儿,朝冠礼服纹丝不乱,却一面同她说玩笑话。 说不了几句话,女使便提醒说时辰到了。典仪领着仪仗候在福宁殿外,千扬跟随皇后,一路过庆寿门,便出了内廷地界。正副册使通常是宗室或掌仪礼的外朝大夫,此时持节远远立于庆寿门外,待仪仗行近,便遥领着往北去。 跟在身侧的西兰忽然“咦”了一声,“那副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千扬打眼望去,眼熟什么呀,浩浩荡荡没边儿的人影,正副使那绯色身形都时隐时现。 西兰还在绞尽脑汁,千扬却没再理会,因为官家出现了。 前头是紫宸殿,官家立在高高的台基上,背手朝下望,身后杵的又是黄麾又是玄武幢,脑袋上老大一片似飘着七彩祥云,显得隆重又滑稽。 千扬朝官家瞥了一眼,便垂目拾阶而上,半道上却见眼底下伸过来一只手,“怎么不笑了?” 官家亲自下来迎她,引得紫宸殿前百十来号人暗暗侧目,千扬本能地抽手,官家却攥住她的腕子不让她退,顺手还朝她脑袋上掸了掸,“花钗重不重?这就是身为宠妃要担的分量。” 这般不庄重,有种旁若无人的随意,透出格外的亲昵来。皇后在近旁瞧见,心中很有些艳羡,倒不因千扬得圣宠,只是在这世上有个人真心欣赏你,能同你说到一块儿去,无论那人是谁,都弥足珍贵。 官家有几日没见千扬,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收敛了,没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往紫宸殿上走。 进到殿中,官家不得不放开,偕皇后去宝座上端坐,临错身时,还低低冲她耳语,“昭仪,朕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你可快别了......千扬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册封礼其实很无趣,随着典仪的唱和声,无休止的跪拜,行礼,听冗长的四六句。千扬的耐心就快磨没了,这时候,终于听见一声高昂而喜悦的“礼成——”。 千扬站起身,垂首由人引着去殿外,只要最后再朝天一叩首,接过册宝,那便算折腾完了。 她伏地,眼前是绯色的袍角......噫,这就是那位副册使不是?正好能就近瞜上一眼,究竟西兰有没有看错,到底哪位外朝大夫,竟能叫她眼熟...... 接过册宝的当口,千扬不露痕迹地一抬眼,却旋即呆住了。 怎么会.....是他? 这人显得比她淡定些,唯独眉眼间有深重的怅惘,松开手里的册宝,轻轻道:“娘娘,别来无恙。” 其实算来快有十年未见了,可他模样并没有大改,加之这个名字隔三差五就往耳朵里钻,不由一遍遍去回忆,所以轻易就辨出他真身。 可不正是陈孟瞻。 旧日里她寄居在叔父家时,婶母常念叨的,那位“前途无量”的内侄陈孟瞻。 恍完了神,千扬还记得回头朝高座上的人一望——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真够无聊的,他脑袋被门夹了吧! 千扬懒得去想官家究竟有什么居心,她对陈孟瞻没好感,这同官家并不相干。当下退后两步,面无表情道一句“陈大人”,便抽身要走。 殿前没有多少人,皇后已率先回了福宁殿,唯独官家还在里头的高座上,讳莫如深地望着她。千扬莫名觉得此时的官家很碍眼,索性连招呼也不去打了,扭头就往庆寿门上去。 “娘娘......”谁知陈孟瞻却喊住她,“一别经年,您过得好吗?” 千扬本不打算理他,可听见这句酸话,没忍住回头呲哒他,“陈大人不长眼睛吗?好不好的,今日您所闻所见,还不明显吗?” 陈孟瞻呆了呆,“娘娘......好像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不然呢?十四五岁寄人篱下的孤女,同天子身侧尊荣无两的宠妃,难不成无甚差别? 千扬顿住脚步,认真望住陈孟瞻,觉得有必要彻底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尘缘,“陈大人,有些话,今日我便同您说清楚——我幼时曾蒙叔父婶母照看,同您相识一场,也是难得的缘分,只是那缘分到不了旁的上头。如今我是天子的昭仪,陈大人您也有您的大好前程,合该各自安好,不该有的想头,便就此打住吧,您说是不是?” 陈孟瞻一张脸白了又红,千扬没等他开口,撂下总结陈词,“陈大人别再往宫里头递话了,私相授受是多大的罪名?您的话,我也不想听。我心中从未有过大人,往后更不会有,我过得好不好,也不同陈大人相干......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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