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帝不在了,曾经沧海这种话,说出来未免俗套,可的确是那么回事儿。那份情已经将心填上了,所有人都比不上他,自然也进不去。 她变得兴致缺缺,情绪闭上了,快不快乐的,也无可无不可。周延邺还是个孩子,她提不起兴致,不将他当成旁人的时候,他的殷勤都叫她觉得负累,他亲她,她除了感觉被热情的大黄狗舔了一道,没别的想法。 可齐王......那种战栗感太清晰了,畏怯里有她不愿承认的快乐。她有当他是旁人吗?如果没有,这得是什么意思? 千扬几乎被自己吓到了,埋头在被褥里扭来扭去。西兰看得着急:“您今日究竟是发哪门子慌呐?您说出来,咱们互相参详参详,也好过您一个人干瞪眼啊是不是。” 要说出来,也不是不能够,要好女孩儿间互诉怀春的小心思,大约是闺中最大的乐趣。可她已经二十出头啦,不该那么稚气,何况勤政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千扬慢慢将被褥放低了,问西兰:“你觉不觉得我这个人,有些不太庄重?” 很多时候,人问话不是要答案,就是寻个认同。千扬原等着西兰说哪儿能呢,谁知道她端详她半天,点头说是有些,“什么叫不庄重呢,您是说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么?那您确实有些。您想想,那日您说话就上外朝去见陈大人,一点儿没顾忌,换了旁的宫嫔,谁有胆子办出来这事儿?” 西兰顿了顿,却话锋一转,“可要我说,不太庄重,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活得痛快就是了,您碍着谁了?您在御前当差那会儿什么样,我可还记得呢,那时候,您除了在先帝跟前儿胆大,在别处都憋屈得紧,就连遇着个小女使,您腰杆子都挺不直,生怕惹着了谁,给先帝爷招祸——哪像现在!” “朝云殿那三年是将您养出来啦,您肆无忌惮,霸道横行,何况有官家给您兜底呢,您怕什么!我瞧您就挺好。人就该这样,您同谁过不去,都别同自己过不去。” 西兰到底还是打算安慰她的,只是也将她点醒了,眼前她常能随心所欲地使性子,全赖官家所赐,而她在内廷,已经把太后到嫔御都得罪狠了,若有一天,官家不再稀罕她,撂开了手,她没了恃凭,逃不过一个晚景凄凉。 唉,若真能出宫就好了...... 千扬躺不住了,叫西兰扶着更衣洗漱,收拾完后移到旁边梢间里用早膳。 睡够了果然不一样,脑袋虽然还昏沉,可四肢的酸软劲儿好了不少。千扬搅着银勺喝了口粥,可才入口,便皱眉掩帕子吐了,“这什么味儿?” 西兰沿碗边扇手,凝神嗅了嗅,“是石斛吧?益胃生津的。官家说药石用多了有害,只叫尚食局炖药膳,您多少用些。” “这么难闻的气味,还益什么胃啊?隔年的饭都要吐出来了。”顺手银勺将一甩,在碗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你去太医院,再去替我请个晓事儿的太医来,昨天那位怕不是在糊弄人,打量我病中好欺负呢?” 千扬一向在衣食上懒得挑拣,骤然叫一碗粥惹出这么大不痛快,西兰都看懵了,愣头愣脑啊了声,“哪位太医......算是晓事儿的太医?” “勤政殿不是向来由太医院院判负责么?”千扬佯装不在意扭过头去,“从前常给先帝看诊的那位,是不是吴院判?我瞧他还算稳当,你就去找他来。” 西兰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千扬远远瞧着她的背影叹气。等闲宫嫔请太医诊治,轮不上叫院判来瞧,她硬要请人往朝云殿去,虽不是不行,可阖宫侧目,太后她老人家势必也会被惊动。 而今暂居勤政殿,倒是个天时地利的幌子。虽然千扬不指望轻易就能问出什么内情,可少不了要问这一遭。 正静等着,指望官家别太快回来,霎眼朝窗外一瞧,却见西兰一路小跑,惹人侧目都顾不得了,到门前着急掀帘子一甩,进来先紧着桌上的茶水喝了两大口。 “真是邪门儿了,”西兰一口气上不来,顿在那儿叫人干着急,定神片刻,终于一气儿倒了个干净,“我请了潘丞的手令,上御街太医院去请人,结果呢,还没进门就听见哭喊声,门口停着抬尸首,拿白布盖着,别提多怪诞多瘆人了!您想啊,哪怕是宫人殁了,也没道理会停尸在官衙门口啊......我走进一扫听才知道,原来殁的就是吴院判!” 千扬听傻了,都想不起来问缘故,还是西兰说:“昨日吴院判上咸宁殿给太后请平安脉呢,您有印象没有?听太医院的学徒说,吴院判从咸宁殿出来,先回了趟府上,旁晚交酉时上回太医院值夜,结果一转夜的功夫,交班的太医今晨进了屋子,便发现吴院判一人横尸当场,手脚都僵了。” 吴院判死了? 千扬费了好大功夫,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掩唇叹了口气,“是怎么没的,眼下有什么说法没有?” 西兰摇头,“没那么快能弄明白。不过太医院里徒子徒孙抹眼泪呢,我顺带听了一耳朵,说是没见身上有伤口,也没明显的磕碰,应当不是有人下毒手,唯独四肢末端见青紫犹甚,大约是血不归心,突发心悸而亡。”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说法,千扬险些喊出声儿来,手掩在袖口里,慢慢攥紧了拳。是她!没跑了,一定是她!除了太后那个手段糟烂、心黑手狠的毒妇外,不作它想。一个烂招翻来覆去用三遍,她也下得去手,她也能睡得着觉! 真是太巧了,除夕夜她察觉到有异,然后费心给官家露了个底儿,官家想必也会先传吴院判探探虚实。他是天子,随时传唤太医院院判都是顺手的事儿,十余天够他发挥的了,结果呢,官家问完话,吴院判去了趟咸宁殿,回来就暴毙了! 千扬恨得牙痒痒,除了愤怒,更有无能为力的自苦。 恍惚间,只觉西兰抓着她的肩摇晃:“您快别想这事儿了,这皇宫里乌央乌央好几万人口,哪天不遇上殒命的?娘娘,不是大事儿,啊?同您可不相干!” 她没开口,却逢官家走进来,瞧清她脸色先唬了一跳,劈头盖脸问她怎么了。西兰在一旁解释,官家听明白缘故,面色微变,坐下来安抚她:“此事......里头确实有蹊跷,朕已经命人彻查了,你别放在心上。” 又犹疑问:“你从前见过吴院判?” 千扬勉强点点头,“在御前当值的时候,见过两回。” 提起先帝,官家神色更凝重,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停了停,然后生硬地岔开话题,朝她一笑,“明日是上元节,你不是喜欢观灯吗?明晚朕便带你出宫去,好让你看个够。” 这台词,可真耳熟啊......千扬眉头一抖,掩着嘴咳嗽,勉强遮掩过去,说那倒不必。 “为何就不必了?怎么,你瞧不起朕治下的江山么?”官家一腔热忱被她浇灭,十分的不称意,“先帝时上元夜有火树银花,而今朕手底下的上京城,保准儿更叫你惊艳,你可瞧好吧!” 千扬知道,官家是还惦记着昨日齐王提起先帝观灯的事,卯足劲儿要显示自己更能耐。这等小孩子脾气,换平常她就不搭理了,可今早那个梦做得......多少有点儿惭愧,千扬便耐下性子哄他。 “那我就先谢过官家费心了......就咱们么,可还有旁人一道?” 官家顿了顿,“上元燃灯祭天官,永定门上朕偕臣工露面,以示朝廷与民同乐,此乃国事,圣人既在位,也会同行。”唯恐她不高兴,忙又追着道:“等完事儿了,朕带你微行上街,逛逛灯市夜肆,看戏耍,就咱们两个,你即便愿意回家去看看,朕也随你。” 要真能去上京城里逛逛,千扬自然是没有不愿意的,那可是多少年不曾感受过的热闹了呀。 就是一道去的这个人......千扬按捺下心头神往,“不是我要给官家泼冷水,您如今同太后娘娘不大对付,还是小心为上,微服出行这等事儿,能别干还是别干吧,别给人可乘之机,您说呢?” 官家嗤笑着摇头,“太后能派人行刺朕还是怎么的?将朕拉下马,她还有别的儿子来坐这江山么?她是要自己坐,还是扶持她范家那群酒囊饭袋?都差点儿气候。” 总之就是满口自信,没什么不妥帖的,说罢又兴冲冲来鼓动她,“你放宽心,没什么可愁的。朕瞧你昨晚睡得还算舒坦,今夜再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朕带你好好玩个痛快,你只管想,从前在上京最爱去吃什么,看什么,朕都依你——上元夜金吾不禁,即便过了子时再回宫,也使得。” 这夜千扬依旧歇在勤政殿,可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最后没辙,只能睁圆了眼,直瞪瞪瞧着间柱上的精细雕花。 远远传来更鼓声,才一更天,还有得可熬。千扬丧气地长叹,却把官家给闹醒了,他眯瞪瞪伸手将她给捞过来,“怎么不睡?又想起伤心事儿了?” 那倒没有。或许是为明晚能出宫去而雀跃,又或许是为昨夜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总之心烦意乱。她伸手推推官家,“您先别睡,起来同我说说话。” 官家一下子就精神了,一骨碌翻过身,同她贴着脸,“好啊,你想说什么?” “您对我说句话吧,就说——”千扬琢磨了会儿,“就说,‘朕是天子,你是朕的昭仪’,反复念,念到我睡着,成不成?” 官家目瞪口呆:“你这是拿朕当催眠曲儿呢?” 不是催眠曲,而是警寐钟。她不信了,伴着这句话入睡,还能叫她胡思乱想。 千扬翻了个身,“您要不愿意,那当我没说。” “好好好,朕说还不成么,”官家又伸手扒拉她,将她挪到嘴边,“你把眼闭好了,认真聆听圣训。” 他清了清嗓子,真开始反复念叨起那句话,声气平和,嗓门儿也轻柔,伴着入睡,好像还真不赖。千扬闭着眼,慢慢有了睡意,半梦不醒间,依稀听官家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仿佛将他自己都给念迷糊了,恍惚勾出点儿笑,脑袋一沉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天色却不大好,千扬扶着西兰的手在院里晃荡,一边儿担忧地望天,“要是下了雪,可就白高兴一场了。” 西兰跟着她一块儿端详,“要是飘雪沫子,那倒不打紧,细雪衬着火树银花,那可别有一段风致。可若是下大了,多半就热闹不起来啦。” 她们这头忧心天气,谁知官家从外朝议事回来,脸色却比那天儿还阴沉。 “朕还是低估了太后,为了一己私欲可以霍乱朝纲,真是脸面都不要了。” 说来还是为了她范家子侄的事儿。前两日官家上咸宁殿里捞她,拿范龟年的凶案震慑太后别轻举妄动,太后也是个狠人,闻讯并没收手,转天上,联合几个范氏亲信,上元节一大清早具表上书,言官家即位元年那场科考进士科涉嫌舞弊,洋洋洒洒一篇奏陈,一气儿抖落了三位天子门生,全是官家手里最得用的庶族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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