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无声失笑,眼神略略扫过顾南枝衣袖上一枚油渍的指印。 宋柏偷偷皱了下眉,心道这回又多了个毛丫头与他“抢”阿姐了。 “喂!你怎生这样小气!”雷烟向后一倒,正错过顾南枝身形望向另一边的宋柏,“我同你姐姐甚是投缘,看你样子……倒是我腆脸攀高枝儿了!你这小鬼,有必要将‘不高兴’三个大字写在脸上吗?!” 一边是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边是拈酸吃醋的臭小子,顾南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什么小鬼!”宋柏一下被踩了尾巴,“我阿姐天下第一好,你就是巴高儿也望不上!再说了,你这么矮,我看你也不一定有我年岁长!” “你说我矮?!”雷烟也不乐意了,三两口将包子填进嘴里,蹦下饭桌,立在地上挑衅道:“你有多高?不服比比!” “比比就比比!”宋柏一扔筷子,跟着走到近前并肩而立,一扭头看向顾南枝:“阿姐!我俩谁更高些?” 两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顾南枝,将后者一句“阿柏不得与恩人无礼”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雷烟与宋柏背对背而站,可无论是从肩膀还是头顶来看,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硬要分个高低,也只是宋柏稍稍高出个把寸长。 顾南枝嘴角抽动,无奈一指宋柏。 一脸得意的小少年侧步拉开距离,复又坐回位置,小声嘟囔一句:“小丫头片子。” “你说谁丫头片子你!”雷烟不依不饶,“我今年及笄,看你披头散发的,叫姐姐!” “我早已束发!”宋柏梗着脖子,“…现在未束是因头上有伤!”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顾南枝哄孩子般拍拍这个又摸摸那个,“既是同岁,就更要好好相处!” 郁离只是笑,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门外。 果然,门口走进一位,张口便道:“烟儿,时候不早,先生已经到了。” 顾南枝回头看去,只见是个男生女相的俊俏郎君,听声音与先前自称“雷茂”者极为相近。 “茂哥儿!”雷茂甫一出现,雷烟当即撇下众人,蹭到男子身边挨着,“你陪我去书斋好不好?那白胡子老头见我迟到,不知又要唠叨多久……” “好,”雷茂先是牵起雷烟,对她宠溺一笑,而后再对桌上众人道:“诸位是二小姐的贵客,在府上无须拘礼,安心将养即可,在下琐事缠身,不便作陪,还望见谅。” 边说着,边被雷烟小手扯着往外走,是以后几句话都落在门外了。 “好好吃饭多多休息!”雷烟不住回望,面上嬉笑眉眼弯弯,“等我下学再来寻阿织!” 兄妹二人先后离去。 小院重归平静,一时之间只闻筷盏碗盘相碰之声。 “关于定北侯,你怎么看?”顾南枝捧着青瓷碗,小口小口啜着,温粥入喉下肚,四肢百骸虚乏的感觉被驱散大半。 “略有耳闻,但是不多,”郁离微忖,“若没记错,应是先帝在位期间有过功绩,早早领了封侯返乡享福去了。” “先帝在世……”顾南枝苦思冥想,下意识轻咬住筷尖,“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 眼前精光乍现,顾南枝恍然惊觉:所谓先帝不正是郁离的生身亲父? 郁离始终留意着顾南枝脸色,一眼看穿小郡主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自是无碍。” 瞧着阿姐与那狐狸又开始“眉来眼去”,宋柏不甘寂寞叮叮敲了两下碗,不满道:“然后呢然后呢,定北侯有什么不妥吗?” “不无不妥,”郁离很快答道,“朝堂官场不比别处,权势对抗瞬息万变,朝夕之间或可见证一方起势一方崩颓,更何况定北侯隐退迄今已两年有余,人在缮州,想将手伸到上京去谈何容易。” 顾南枝条分缕析着话中信息,默默点头以示赞同。 “此行来缮州,却是来对了。”郁离目光沉沉。 “嗤,你咋知道?”宋柏挑着夹了爱吃的小菜送进口里,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浅显,顾南枝不假思索轻松作答:“刚入缮州境内,就有人欲至我们一行于死地,显然与当夜京郊派遣杀手的行为如出一辙。” “啊?”宋柏讶道,“巨石天降,难道不是意外?” “天真,”郁离轻笑,“若是天然形成,怎会那般浑圆完整?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柏不以为意地撇嘴,小少年无父无母天性漠然,并没生出些客死异乡的后怕来,见顾南枝脸色不好,开口提议道:“阿姐身上伤重,用完膳就歇下吧,我来给阿姐切上一脉。” 此一言正正说中顾南枝心事,小郡主虽是渴求事情真相,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活动半晌已是体力耗尽,身子开始染上疲累,顺势道:“阿姐正有此意,那就有劳阿柏啦。” 宋柏得意望了郁离一眼,那眼神无非是“看吧,还得是我,你都没看出阿姐累了”之意。 顾南枝语毕即欲起身,熟练地拄上单边拐杖,宋柏适时相扶,仍不忘将讥诮一瞟递给郁离。 “…………”只因慢了片刻,接连错失在小郡主面前“献殷勤”的机会,郁离实不愿与宋柏一介孩子心性斗气,无奈苦笑着默默摇头,自行跟在二人身后。 从宋柏角度看来,却以为是他被气得不轻,自认扳回一城,尽心尽力将顾南枝护送回房。 其实,心明眼亮如宋柏,又怎会不知阿姐与郁离两情相悦,只差一层名分的窗户纸便可共结良缘,只道是护姐心切,不免生出些不喜旁的男子接近的情愫来,总是将郁离的心意一试再试,方可放心将阿姐交给他。 “哪有那么娇气,上个床榻都要两人服侍?”顾南枝忍俊不禁,“断个腿而已,小时学骑马也曾断过一次。” “孩童时期骨头软,恢复得快,长大断骨,自然须得更仔细些。”宋柏一本正经地回答,待顾南枝躺好后坐在一侧,“阿姐伸手。” 顾南枝看向郁离,皆是发自内心一笑,而后顺从将手腕送了出去。 少年人细长手指搭上皓腕,收敛神思细细体察。 郁离自顾自坐在床尾歇息。 “阿姐你……” “嘘。” 片刻,宋柏刚欲启唇,便被一句短促嘘声打断,狐疑看去,只见郁离一指床上,接着又指了指门外,而后率先起身出门。 顾南枝鼻息平稳,竟是安然睡去。 宋柏会意,离去时不忘将门扉轻阖,生怕惊扰阿姐清梦。 这一方供三人居住的小院干净宽敞,身后客房并排齐整,院中绿植数棵,空处还摆着几口飘着水莲的石缸。 “怎么样?” “外伤内损俱有之,”宋柏皱眉,却语带宽慰:“不过阿姐底子好,静心养护,辅以汤药巩固,我有九成把握能不留病根。” “阿柏年纪轻轻神医圣手,”郁离溜须之辞顺口就来,笑容极为真诚,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我与阿枝断案查情,真真儿是离不了你呢!” 可他越是这样,宋柏就越觉他心机深沉、待人不诚,没好气道:“勿言,郁大公子还是省省口舌去哄别人吧……站稳,伸手。” 郁离笑眯眯照做。 “啧……看着孱弱,运气倒不错,都是外伤,有些血亏,勤着点更换敷药、喝点益气补血的汤药就得了。” “多谢阿柏问脉……” “别跟我拿腔作调的!”宋柏两步躲远,“膈应不膈应!” 正当郁离同宋柏闹玩笑,两人在院里闲逛小会儿,将欲回屋作歇之时,一道尖利女声突兀破空响起,刺得二人耳膜嗡鸣阵阵。 “我道是哪里好生热闹,原来是几个吃白饭的!既然能动能下地,为何还赖在人家里不走,你当这定北侯府是你们几个平头庶民住得上的?” 宋柏脸色登时黑沉下来,叉着脚直冲院门方向。 遭此恶言郁离依然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望了过去。 “看什么看?听见了不知道应声?”一穿金戴银的女子叮叮当当闯进院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拦她不住皆是一脸难色,女子又道:“哼!贱民就是贱民,半点礼数不懂!” “你说谁是贱民?”宋柏沉不住气,不顾郁离阻拦呛声出口:“是雷烟留我们在此小住,若是由你出面,就是求告小爷,小爷还不待呢!” “哈!小毛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叫你家大人出来说话!”正说着,目光转到郁离脸上,那女表情刹时转轻蔑为欣羡,刻薄语气也跟着柔了几分,道:“哟,还真是鸡窝飞出金凤凰,这位郎君生得好俊,与小孩儿混在一处能有什么妙趣?来我院里,可好?” 饶是郁离再淡定,面对这样的攻势也有些窘迫难当,看似怔在原地,实则正飞速思考对策。 那女子也不急,掐腰一步一摇地走到近前,金钗银篦的插满发髻,耳边坠玉,项上佩圈,又自带了浓烈的香粉气味,直熏得宋柏连打数个喷嚏。 “这……”郁离刚开口,女子似是等待不及,伸手便往他手上抓去。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跟姐姐走便是了!”
第53章 以婚冲喜 郁离反应极快,佯装体力不支,后撤两步,随即弱不禁风似的倒向宋柏一边。 !!! 这什么情况?刚还不站得好好的? 矮了郁离一头多的宋柏不敢怠慢,堪堪手忙脚乱将其扶住。 这一下,刚好擦着那女子的指尖躲了过去。 “多谢姑娘美意……”郁离掐起嗓子,哀哀捧心道:“只是在下重伤未愈,实是不能走动……咳咳。” 自作聪明从喉间挤出两声轻咳,出口却是刻意做作,像是在画蛇添足。 ??? 人高马大的男人如玉山倾倒,身上没长骨头似的软成一摊,好在宋柏结实且伤势不重,身上还有些力气,但也使了吃奶的劲儿相抵抗,这才将将让两人站得稳当,不至于摔成大马趴。 整这一出,是郁离突犯失心疯了吗? 显然不是。 事实上却是无奈之举,寄人篱下,面对家中主人示好,直白拒绝反而如同打人面皮,一来有悖与恩人相处的道义,二来不想激怒对方——这人生地不熟的,思及那股藏在暗处行加害之事的势力,现在离开侯府庇护实属下下之策。 这才拼着脸面不要,也要闹出这么一遭。 “病着?病着更好!”谁知那女人不退反进,直直伸手前摸,竟是朝着郁离白玉似的脸颊而去,“跟姐姐回去,姐姐屋里什么名贵药材没有?还治不好你了~” 女人本不丑,浓眉长眸薄眼皮,五官跟端正能搭个边儿,可惜年岁渐长又疏于保养,估量着不过半老徐娘的年纪,眼角唇边却生出许多细纹来,加之敷了过量不相宜的脂粉,更显得纹痕层叠、刻薄尖酸之相。 此时做出个“媚眼如丝”,非但全无女子娇娆之态,直教人心生轻浮浪荡之感——与她侯府大小姐的身份极为不适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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