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春节,桑府处处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四下羡慕不断。可桑府众人,人人一副面具,逢人便笑。 身躯笔直往前,灵魂落在原地。 话未说完,她已是泪光盈盈,斜扭头向上,不让泪水滑落。 “先生,这多年了,就一点恨也没有么!” 似乎在问话,更好似在问道自己。 纪明本手持书卷端坐,见她越发气愤,额前的碎发好似随着呼出的热气,不断翻腾。更有那微红的眼眶,扭头不让人瞧见的倔强。 惹人疼惜。 尚不足一臂的距离,饶是她再如何偏头,纪明也瞧得分明。 他悄然靠近了些,近得能瞧见她眼眶中的泪珠打转。 无声中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打个来回,复又缩了回来。 桑府之事,他早已知晓。纪府如今在朝之人,几乎是无能自保,谈何对上一手遮天的崔相公。 纪府的未来,全在他身上,他明白。 他不能将纪府拖入更深处的地狱,他明白。 想伸手,却无能相帮。深深的无力之感,从丹田而起,在五脏发散,生生折了纪明想要伸出去的手。 如今再伸手,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缩回来的手,在衣袖上搓了又搓。半晌,他又趁人不备,退了回去。 轻声道:“阴山之战,是因朝廷漠视。可放眼看去,大邺上下,安居之处不少。有功有过,实乃常事。世人之过,当则改之,天子之过,当则谏之……” 平素从各册书籍中观摩到的为臣之道,纪明幽幽道来。话至此处,顿住。 无他,缘是他也不知如何继续。 大邺的今天,国泰民安尚可,内外安定尚可。然,多年积弊,挡不住的是狂妄自大,是白蚁决堤,亦是粉饰太平。 是以,他说起了进来新得的消息。 “听说,朝廷开衙之后,已议了好些时候,过些时日便会派人去阴山。还未定下是谁,定然不会是个无名之辈。你且是再等等。 待月氏退兵,阴山大捷,我邀崔二公子上门,亲与他说道这事。他还算是个君子,想来会好好体谅,不会强人所难。” 至于桑沉焉话语中的恨与不恨,从他生下来便是如此,早已习惯,谈何恨与不恨。 他不敢去看她,低下头去,佯装看书。 万不料桑沉焉很是体谅,哽咽着,“先生不必为难。我来绛雪轩是真心实意给先生拜年的。方才之言不过是我沉不住气,说了胡话,先生切莫记在心上。” 背后议论官家,倘是传出去,还不定又有个什么祸事。 自家已然不保,桑沉焉不想再将本就身处泥泞的纪府再拖入深渊。 遂继续道:“管他前朝如何,且随它去。我来就是想瞧瞧先生近些时日可好。” 絮絮叨叨,又道起了日常。 她双眼噙泪,一滴泪花挂在腮边。目下又收敛悲伤和愤懑,满是笑意地关切起来。 纪明盯着她,不言语,只在心中叹息道:才半个月未见,桑桑长大了。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成长总是伴随痛苦,也不知她这些天有没有哭鼻子,有没有夜半不寐。 单单想想就有些心疼。纪明想开再宽慰两句,见她一副不愿再说起的模样,也就作罢。 去信崔道之,早也可,晚也可。还是早些为好。 如此,二人就着书案的阻隔,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开来。她来时本已近乎黄昏,而今天色越发暗沉,初春的霞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二人头顶。 金光阵阵,黄昏共浴。 一时又听桑沉焉问:“先生,有件事,学生想跟先生讨个主意。” “说来!” 桑沉焉低眉垂脸,很是庄重道:“学生在先生跟前念书两年有余,得先生诸多照看。先生教我念书、习字、骑马、射箭,教我古籍课业,教我朝堂人心。学生愚钝,劳先生费心。去岁就已退学,本该好生拜谢先生,却因学生一腔私心,生生拖到眼下。 生而为人,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对朝堂、对百姓有所助益,身为先生弟子,跟随先生身后,不能如先生一般,安居陋室心系前朝,已然是学生之过。 这拜师之事,却是不能再拖。 生受先生如此大恩,岂有不谢之理。” 一番话慷慨激昂,全然不似往日的桑家三姑娘。往日的三姑娘,会笑着问道先生可好,会在绛雪轩中如蝴蝶翩跹, 断不会说出这等慷慨之言。 甚拜谢,甚大恩。 他纪明不需要。 方才告诉自己懦弱,没有伸手的机会。转眼之间又因她一番话,心中的压抑,想有个宣泄的出口。 纪明来不及叹息自己是如此小人,便一瞬不瞬盯着,不想错过她任何神情,问:“这番话是你真心之言?” 桑沉焉抬头,分外真诚,“先生大恩,学生铭感五内,累世不忘。” 纪明的视线,从她瞪圆的杏眼,滑过面颊,顺着衣襟,落到她置于膝前的双手。 再次问道:“你真是这般想的?” 可怜桑沉焉,待在绛雪轩两年有余,见过温柔如春风的纪明,见过哀而不伤的纪明,更是见过不满前朝却不愤怒的纪明,却从未见过他目下这般模样。 滑过的视线像是要将人剖开,容不得一点点欺骗和隐瞒。 “先生,这番话真是我自己的主意。之前从未说起,不过是因我觉得不知如何拜谢,才对得起先生的大恩。我想着自己亲手做个什么小玩意儿送与先生,聊表谢意。可……” 桑沉焉羞愧低头,红着脸,“先生也知。去岁替先生泡茶,也是跟我二姐现学的。我连个烧炉子点茶也不会……我……” 纪明周身的压迫之感缓缓散去,接过话头,“泡茶就很好。点茶如何,也不过是解渴入口的东西。何须这般计较。” 桑沉焉摇头上前一些,“不,先生就该享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先生眼下说泡茶也行,不过是念我不学无术,宽慰我罢了。这些我都知晓。” 纪明恢复如沐春风之感,在透过窗花的夕阳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朝桑沉焉笑笑,“这茶如何,乃是入我之口。我说好便是好,无需因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改自身。 三姑娘乃我平生所见,最好的姑娘。 不是宽慰,不是敷衍。 发自肺腑,出自真心。” 桑沉焉委实有些震惊,檀口微张,杏眼圆瞪,盯着纪明半晌不言。 而后,好似明白什么,咧嘴笑道:“先生,果真如此么。”不待人回复,“先生真好。既然先生这般看好我,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方才不辜负先生的重视。” 她笑得明媚,笑得张扬,唯独不见怯怯娇羞。 纪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不曾挪开。阳光下的姑娘,春日繁花,芳香四溢。 他于衣袖之下搓搓手指,勾唇一笑,神色黯淡。 姑娘,还是太小了。 她还不明白。 在她眼中,他是先生,是该如父亲一般尊敬之人。而非其他。
第34章 拜师 ◎他更愿做个小人,一个卑劣的小人◎ 念及此, 纪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在他心中,那样真诚热烈的目光,被他一瞧, 如同被玷污一般。 他已起了别的心思,当不得如斯纯真的“孝敬”。 纪明蓦地想起去岁阿娘的话。彼时他全是私心, 哄着她先是骑马, 而后上明德楼用膳。归来之际的晚霞一如今日这般光艳。 那日阿娘说过拜师。 倘若如此, 他二人就真成了该好生孝敬的关系。私心里,纪明不愿如此。 算他强求,也算他小人。他更愿等等,再等等, 等得一个纪府可以出头的日子,等得一个她明白的日子。 “三姑娘, 拜师不拜师的,且都不重要。只要心中念着,自然是好的。我知你至纯之心,这便够了。有无拜师之礼, 算不当什么。” 怕她直挺挺说出拜师之言,纪明如是说道。 桑沉焉恍然,“先生怎的知晓。”而后了然般笑笑,“先生果然算无遗策。 此事我之前同我阿娘和二姐商议过, 都说是且等等,等我想好了再说。可而今出了崔二公子这档子事儿,是二姐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我想着, 尊师重道如此大事, 不能因我而耽误, 这才在先生跟前说起这事儿。 倘若先生觉得不合适。那便作罢。” 听罢,纪明松了一口气。 忽而又听她道:“不过先生在上,学生定然好生敬重着,不会因退学而有一丝懈怠。” 纪明心口发堵,半点不想去看她。 桑沉焉等了许久不见纪明说话,抬头看他。见他一门心思念书,权当纪明没将这小事放在眼中。 感叹:先生越发气度了。 起身打算退去,不打搅先生看书。扶着案几一侧起身之际,瞧见空空如也的茶盏,不由地念起适才先生对她的肯定。 泡茶也很是不错。 遂莲步轻移出门取水,顺带去后厨取一些点心。 留心她一举一动的纪明,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出神。她又是先迈左脚,提着裙摆。轻快的步子往门外而去,缓缓摆动的襦裙之下,隐隐可见一双紫苏色绣鞋。 不知怎的,他想起府中绣娘前些时日置办的几匹绸子。湘妃色,浮光色最好,即便是清冷如玉的蜜合色,也当能得一丝别样的风采。 心中的阻塞之感,散去不少。 哪知桑沉焉出门不久,桑钰嫣饶过满目苍翠的花墙,转身瞧见于半山亭中嬉笑的紫衣和翠俏两个丫头,调转步子行到美人靠前。 “你们姑娘去了这多久,还不回来,也不去找找。平素她在绛雪轩念书,你们就是这般伺候的。” 两个丫头忙不迭请罪。 从绛雪轩去往后厨的路,并不路过半山亭,因此她二人并不知晓眼下桑沉焉已不在内间。 桑钰嫣此行本是见晚霞将尽,出门寻人,也没得在纪府教训丫头的。轻声说了两句便继续前行。 待见得候在廊下的落玉,问道:“三姑娘可是在里间。告知她一声,我来寻她。是时候该家去了。” 落玉勾腰致歉,“且是对不住,三姑娘方才去了后厨。估摸还得一会儿才回来呢。要么,二姑娘去内间宽座?” 在明理堂念书多年,桑钰嫣却是从未入过绛雪轩的大门。她驻足思量,不待如何,内间传来纪明的声音,“请二姑娘入内。” 既是如此,桑钰嫣也不扭捏,鞋履上踏跺,进到内间。 身着竹纹长袍的男子,手持书册,在翘头案后端坐。靠近门扉处的架子上,搁着件苏梅色斗篷,是今日桑桑出门之时所穿。 人,果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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