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我都知道。你并非是笑话我,你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待你如初。 你每每昂着头笑话我,我都知你是又念起了自己于我仕途半分助力也无。 你的担忧,我都知晓。 你的苦楚,我亦都知晓。 是我对不住你。 再说,这国子祭酒,从户部领了官印算起,好似已多年去了。 官场仕途如何,我这辈子算是见识了。我桑家,往上数几代,都不过是地里刨食吃, 而今,最坏的,不过是回家继续地里刨食吃。 丛与,这有何难。” 揪了一整日的心,又逢巨鼓重锤,褚夫人深深埋入桑翊怀中,放声痛哭。 哀嚎之声,跨过庭院,越过女墙,似乎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纪府。 夜半,桑翊终于将夫人哄睡之后,替人捏捏被角,穿着双软底鞋,出门到廊下。 乌云遮天蔽日,月光和星辰没得一丝露面的机会。寒风四起,桑府三个小的,一排排跪在庭院中。 桑翊自然是知道他几个早就来了,也不意外,吩咐道:“随我去前院书房说话,都轻着些。你阿娘刚睡着。” 三个小的瑟瑟缩缩到得桑翊书房,于下首落座。 不及桑翊问话,桑钰嫣“扑通”跪地。 羞愧道:“阿爹。这是我惹下的祸事,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再去阴山,将人好好地劝回来。” 桑翊盯着她,好半晌不说话。 寂静无声中,桑正阳和桑沉焉也是“扑通”跪地。 桑正阳:“阿爹,这如何使得。他崔府本就看不上二妹,再于这般境况下定亲,往后还不得由着程夫人磋磨。这事儿不能行。” 桑沉焉:“我……我,我此前淘气,见过崔二公子,要不我写信将人劝回来。” 桑翊端端坐着,并未叫人起身。 轻柔说起了这两日他四下收寻到的消息。 “听闻崔二公子眼下很是不好,阴山缺医少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是以,程夫人来说道这事儿,不过是想借着定亲的由头,将人劝回来。 你们可是这么想程夫人的?” 桑沉焉:难道不是? 桑正阳:“阿爹?” 桑钰嫣,低头不言。 桑翊低头看了三个小的一眼,叹气,真是三个小崽子。忒不成器了。 “阴山惨胜,是因着后方补给,是因着当今懒政,更是因着当朝狂妄自大。你们以为,他们不知此战胜得艰难,不知阴山谢家军早已是饿着肚子上战场。 他们知晓,没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可这又如何呢? 他们是京官,是日日出现在陛下跟前的京官,自是远在阴山的谢家军不能比的。 至于崔二公子,少年冲动,缺少历练,空有一腔报国热情! 不过只要崔相公在朝一日,崔二公子在阴山一日,朝堂之前必然会虑及此,阴山的日子或许会好上一些。 崔二公子,在阴山比归京更有用。” 桑翊说道最后,深深叹息。 此前阴山多封战报,官家不过是派几个宫人,拉上几车赏赐。一兵一卒,战甲粮秣,颗粒也无。 而今多了个冲动报国的崔道之,凡遇阴山战事,崔相公会多思量一分,前朝诸人亦是会多思量一分。 有了这多出一分的思量,阴山才有可能守得住。 一时无话,徒留桑翊的叹气之声,在书房内不断回响。 桑正阳气不过,怒道:“阿爹所言之事,崔相公和程夫人必然也是知晓的,那她为何还要来逼迫二妹。难不成就数我们家好欺负,她思量着若是定亲,了了崔二公子离京前的心愿,或许他就能回来, 如此最好。若是不能回来,也不过是我们家失了一个姑娘。” 他越说越是心惊,慢腾腾张嘴继续,“阿爹,真是这般么?” 见状,桑翊意外瞥了桑正阳一眼,“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如何?桑正阳还能如何,他一无功名权势,二无兵马粮草,再者,连个算无遗策的脑子也无。 他还能如何? 他自然是不能如何? 桑正阳以头抢地,哀嚎道:“阿爹,是孩儿无用。” 往日他四下同人斗嘴,惹人嫌弃的日子开始在脑中闪现。若是当初跟着汤先生好好念书,不定泰康一十九年春闱,他就已经有个功名在身。 不能如何,可也能递折子议事了不是。 桑沉焉惊住,努努嘴想说话。 桑翊:“有话说来?” 桑沉焉眼珠子转了又转,在桑翊眼神示意下方道:“阿爹,我……适才所言,虽是不太恰当,可我们给崔二公子传信,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知道,先生同崔二公子极为要好,崔二公子临去阴山前,先生还特意给他送行呢。 我们托先生给崔二公子送信如何?” 话犹未了,桑翊的目光已经如同锁链,将桑沉焉牢牢困住,然,她半分不知。 桑翊:“此前朝堂论阴山之事时,崔相公在朝臣跟前的一番话,我不知你几人知道得如何,不过在场的崔二公子肯定全然知晓。年少之人,因相貌、因才情钟情一人乃是常事。崔二公子到咱们跟前致歉,以及后来请命去阴山,此间隔了好些时日。 若说崔二公子是因为一个姑娘败走阴山,那真是笑话。 他是羞于有这样的父亲,这样视百姓于无物的父亲。 传信于他,说什么! 说——即便到了这等境地,你父亲也只想保住你,并无增援阴山的打算!?” 桑沉焉知道自己又想岔了,跟桑正阳一般,将头埋到青砖上,再不言语。 如此就剩下桑钰嫣许久未言。她一向是几个孩子中最有成算的,见她颇有些成竹在胸,桑翊问道:“蔷蔷可是有话说?” 蔷蔷是桑钰嫣小字,跟三姑娘的小字桑桑一样,也是桑翊亲自取的。 桑钰嫣:“请恕孩儿无礼,阿爹适才跟阿娘说的话,我猜到几分。我想问阿爹一句,得罪崔相公,您是打算带着阿娘和我们三个,辞官归家么?” 桑翊不言,因他委实不知该如何说起。官职在身,于他而言,不是一份荣耀,而是一份责任。同时也令他一腔忧国忧民的热情,有了个出口。 舍不得么,实乃有些不舍。 可是同家人的幸福安康相比,他觉得自己算不上如何爱国爱民,他愿意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不见人回话,桑钰嫣继续道:“我知阿爹的抱负和担忧,也知得罪崔相公的下场。 我如阿爹一样,不愿阴山百姓受苦,更不愿阿爹、阿娘、五哥、桑桑因我而受难。 我愿意同崔二公子定亲,以解眼下困境, 我也愿意去信崔二公子,待阴山大捷,我和他成亲。” 桑翊:“不行!” 桑沉焉:“二姐!” 桑正阳:“三妹!” 一瞬之间,几人闹哄哄围着桑钰嫣劝解,她一言不发,缓缓环顾几人,待终于有了空隙。 她笑道:“阿爹未归家之前,我已遣了素娥去寻程夫人。如今再说什么,已然是迟了。” 桑翊震惊中失手摔了茶盏,茶汤落于青砖,眨眼之间就翻滚着不见。 怒道:“你可知你在作甚!你以为就是定亲成亲这般简单。你可知,若是定了亲,崔公子依旧不归京,你怎么办?届时你就是他父子、母子斗法的阶下之物,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人人都能拿了你的错处,规治你。 我儿,你能活到何时!” 见人还是一点子反应也无,桑翊气得脑子有些懵,“崔二公子的喜欢,没先禀明爹娘,遣媒人上门提亲,而是私下拿你五哥做筏子,可见,此人也不过如此。 空有京都二公子的名声,实则于女子而言,并非良配。 我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桑沉焉:“阿爹,我知我在做什么。人活于世,总是有自己的责任在,不能逃避,不能退缩。我长大了,该做些自己应当做的事。” 桑翊听罢,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好教她清醒清醒。 已经甩出去的右手,瞅见她坚定清明的神色,几个颤抖,生生缩了回来。 末了,桑翊泣不成声:“蔷蔷,我是你阿爹。你可以依靠我,你可以一辈子依靠我。 为何要逼迫自己。 我是你阿爹,是你永远的倚靠。” 桑钰嫣:“阿爹,我是桑府的姑娘,是阿爹阿娘的姑娘。我也想成为阿爹阿娘的倚靠。”
第32章 责任(上) ◎一切有迹可循的等待,都是奔向你的步伐。◎ 远远未到正月十二, 程夫人和褚夫人就换了草帖子。 是日,程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身为副相夫人的通身气派, 在大袖衫的一摆一合之间,彰显无疑。她拿着桑钰嫣的草帖子细看。 因桑府众人, 无一真心成全这桩婚事, 是以, 草帖子乃是桑翊亲自写就。身为国子祭酒,书法造诣自然不俗,然,心绪不宁, 落在草帖子的字眼仅仅是端正罢了。 程夫人瞧在眼中,嫌弃之言虽未出口, 却已然写在脸上。 褚夫人冷眼瞧着,捏紧拳头道:“怎的,害怕是个假的不成。左右都是大吉大利,还有什么细看的必要。” 言语中的阴阳怪气, 程夫人好似未能听见,反而笑话起褚夫人来。 “哟,日前才放下狠话,这不也好好写了。同为京都官眷, 外头爷们如何行事,大抵不差。念着是未来亲家,我好心劝你一句,少说些狠话, 这日子方才长久。” 言下之意, 那日褚夫人得罪了崔相公, 能得自家夫婿原谅,不定是看在二姑娘好事将近的份上。毕竟相府可是顶顶高门,议亲这种人人伸长了脖子看着的事儿,内宅没个主事之人可不好。 说话间,程夫人暗红大袖盖住草帖子一脚,草帖子的鲜红到底是没能胜过蜀锦的暗红。 见褚夫人气得面色发青,她仿若打了一场胜仗,颇有些趾高气昂,“承夫人吉言,既然是大吉大利,这八字合与不合,也就不甚重要。” 现如今京都议亲,讲究古礼。皆是先行请媒人上门,行纳彩之礼。得允方问名、纳吉。 桑钰嫣同崔道之的婚事,多方激斗之下,先从纳吉开始。 而今听程夫人的意思,像是再要省却合八字,褚夫人哪里肯依。 手掌狠狠摁在桌沿,直到指间泛白,恨不得先咬死程夫人,再咬死自己。 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一连换了几口气,褚夫人道:“崔相公贵为副相,门生遍地,崔二公子也是盛名在外,亲事虽然定得突然,却也得将六礼走全乎了才是。” 这话算不得如何悦耳,却令程夫人抬头瞄人一眼。这炮仗也能低头,当真难为她了。 “正月十五,崔府女眷上开宝寺上香,夫人可要一同前去。”程夫人半眯着眼,宽慰着这位手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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