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之意是正月十五上开宝寺合八字。 褚夫人当然要去,哪怕是厚着脸皮,像个癞皮狗,她也要去。“自是一道前去。” 这夜,崔府前院书房,一封信发至阴山。 大邺的春风许是忘了,北地一脚还有个孤苦之地。已然正月十五,阴山军营内外,死气沉沉。往年仅有的热闹,三军将士于月下醉酒高歌,今儿也没了踪影。盖因谢将军堪堪高烧退去,不能吹风,不能和将士共饮。 崔道之和黄衡的大帐,靠近伙夫营,是三军账内最为热闹,亦是最为冷清的去处。 目下这等光景,伙夫营的军士,约莫各个都瘦了些,冬日厚实的军衣在身,尚有些松垮。 在此地落帐的二人,自然是日日瞧人脸色行事。 透过帐幔,微黄的灯火下,一窄袖男子凑到光亮前,展信默念。他下颚刀削,鼻梁高挑,于幽幽烛火下,颇有些凄清之美。 一时又见他嘴角颤动,不敢置信,抬手拭了拭眼角,复又低头看信。 嘴角抽动得越发厉害,喃喃道:“真的么?我怎的有些不敢信呢。” 内心激荡,胸腔起伏。 起身,在账内踱步,许久不曾停下。 待黄衡浑身寒气回帐,还未入得帐门,就被人一个恍惚拉住衣袖,“黄兄,家中来信说道,要我赶紧回去。说是过些时日去桑祭酒府上下定。让我在阴山猎两只大雁回去……” 崔道之絮絮叨叨说着家中来信,说着同桑钰嫣的亲事,说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从那日的细雨蒙蒙,到如今的凄厉北风,崔道之觉得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家族,定然配不上桑二姑娘。 她样样都好,是水中芙蕖,是瑶池仙子。 而今,猛然听说她敬佩自己一腔报国热情,愿意定亲,更愿意等自己回京成亲。 他自觉好似在棉上行走,一个不慎就恐醒来,发现万般皆是梦境。 如此,他拉着黄衡不断地说着,生怕自己醒来。 崔道之不愧是京都二公子,古礼中的六礼,如何下聘,如何过定,如何请期……断没有他不知的。 一字字,一句句狠狠敲击在黄衡心口。 宛如钝刀子割肉。 黄衡只能不停点头,轻声应和。 许是见着黄衡的侧颜愈加冷清,崔道之从兴奋中醒来,关切一声,“黄兄这是如何了?贤弟瞧着你像是受了寒气,莫不是又去谢将军大帐前吹风了?” “并无。回时途中风大。”黄衡惜字如金。 “如此,黄兄早些就寝才是,记得喝上一口。这大风天,也就杜康能暖和一些。”崔道之作势起身去温一壶热酒。 黄衡拒绝。 崔道之方起身,听见这话,又低头去看他。这人双目寒冰,不知为何,又透着一股子凄怆。 宛如随时会驾鹤西去。 虽不解,崔道之却是惊骇于他眼中的寒意,也不好再说个甚。拱手打算回自己被褥睡下。 转身行出去三五步,念着整个阴山军中,他二人是唯一能说得上话之人,又想着或许黄衡有甚难言之隐。遂再次坐于黄衡一旁。 “黄兄,可是遇着甚难事。你我二人,既是算不上孤身在此,可大抵也不差。倘是能说与我听,尽管说来,小弟赴汤滔火,为兄长办妥。” 本已掀开被角的黄衡,听罢,喟叹一声,盘腿而坐。 缓缓道:“日前,永嘉侯府上使人来信说道,倘若今春再不归京,往后便不必再使人来信。” 黄衡早已同永嘉侯府上姑娘定亲。此前他二人同在翰林院,而今又同在军帐下,崔道之却只从黄衡口中听过一次永嘉侯。 如今再言说此事,崔道之很是诧异,“为何?难不成阴山惨胜,官家怪罪,永嘉侯这就要替黄兄寻出路?” 当真是情爱迷人眼。 黄衡睨人一眼,如此简单的关节,往日的崔道之必然听半句而知全貌。 他半点情绪也无道:“永嘉侯是潜邸旧人,对官家最为了解不过。来信如此,不过是同我说道,官家不在乎阴山如何罢了。高座上的官家,最为信任的,永远不是谁,而是谁人在跟前,他便信任谁。” 永嘉侯如此,王太尉亦是如此。 离了官家之眼,就算是潜邸旧人又如何。 崔道之叹道:“黄兄此言甚妙。我从前怎的没想明白这呢。兄长高才,小弟不如。” 黄衡受之有愧,“此言非出自我口,乃是前些时日纪兄来信所言。” 纪明的信,与永嘉侯的信,不过是前后脚功夫。纪明信中先是关切他二人在阴山近况,而后问道谢将军如何。 末了,如此叹息着官家。 崔道之:“纪兄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也不知他何时春闱,我倒是盼望着和他同朝为官,那该当是何等快哉。” 黄衡低声道:“许是不远了。听永嘉侯信中之言,还未开衙,朝堂内外对阴山战事已是诸多议论。待开衙,估摸要开恩科。” 崔道之更为不解,“此乃利国利民大事,黄兄为何这般苦楚。” 落在膝盖的双手动动,黄衡咽下满心酸楚,“永嘉侯信中还说,待冬雪化去,通往大名府的官道畅通之际,便将我此前送去的聘礼,悉数归还。” “他这是要断亲?不,这是要退亲。”委实过分,崔道之这等精心教导的相府公子,蓦地起身惊呼。 黄衡笑得凄凉,“顶着永嘉侯未来姑爷的名头,不待在京都,于陛下眼皮子底下好好抄录文书,非得来阴山吃沙子。早该料到今日才是。” 说着,他叹口气,散去眉间三分阴霾,“恩科在即,多得是听话的儿郎。” 自从黄衡请旨来阴山,就已然成了永嘉侯弃子。 言明不言明,不过是时日早晚罢了。 …… 黄衡口中的恩科,纪明眼下也时时关注着。这日刚过午时,桑正阳带着仅有的一丝生气进到绛雪轩。 一如往日,纪明端坐翘头案后,手执书册。外间元宵的热闹还未消散,而偌大的纪府,万年冷冷清清。 连带着,纪明的那身竹叶暗纹袍子,也越发郁郁苍苍,寒凉凄凄。 桑正阳有气无力落座,半晌不言。纪明知晓桑府近来之事,正不知如何安慰间,听桑五郎道:“大郎,你说,身为桑府三房公子,我的责任是什么?” 纪明心知他还有话说,并未答话。 果然,桑五郎瞅见书案上的点心,捏一个入嘴,“二妹和崔二公子定亲,是因要保住阿爹的差事,阿爹想带着我们回湫水河种地,是想保住二妹,阿娘收敛脾气日日同程夫人来往,是为二妹将来的日子能好过。 大郎,你说我的责任是什么? 是科考,是为家人奔走个光明的前程,还是为他们挣得一分自由之地。 我想不明白。我不知该如何做。 大郎,崔相公府上虽不如早年的纪府,可也是世家大族。再者,他入朝为官近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地。我该如何,才能在他手下为二妹铺一条路。 我无甚才干,还时常怼人,不修口德, 我能做好么?” 纪明侧头看他。见他双眼空洞无神,双唇不断张合。纪明知晓他并非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只是崔相公于当今的桑府而言,过于遥远了些。 两厢对抗,以卵击石也算不上。 桑五郎心中害怕罢了。 纪明亦是知晓,他不是来寻求该当如何的,而仅是想寻人说话。 如此,他耐心听着,细细安慰 。 好容易安抚住桑五郎,方将人送走,后脚桑沉焉便到了。 才不过泰半个正月未见,她好似清瘦了不少,那狐裘斗篷拢在身上,略显宽松。去岁冬日,嬉笑中才得见一二的酒窝,益发显眼。 她站于踏跺,仰着脸看来,笑道:“先生,学生来给先生拜年。来迟了些时日,先生莫怪。” 苏梅色斗篷之下,隐隐可见杏花色衫子。 一瞬之间,整个绛雪轩春暖花开,一旁的碧波池可闻春水化冰之声。 纪明报以一笑,“不晚。” 只要你来,何时都不算晚。 一切有迹可循的等待,都是奔向你的步伐。
第33章 责任(下) ◎在她眼中,他是先生,是该如父亲一般尊敬之人◎ 少女快步到屋檐下, 在纪明身旁站定。 “这些时日先生可是出门热闹去了。今年虽说四下议论不断,可元宵那日,花灯且还亮着呢。说是官家发话, 阴山大战,京都百姓各个提心吊胆, 好容易到了该热闹的日子, 自该好生庆贺, 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她说着,一丝客气也无,依旧如同自己尚在绛雪轩念书的时日一般,推开半掩的房门。顺手脱去斗篷, 搁在架子上。 纪明一步步跟在她身后,见状笑笑。 有些事虽然变了, 可她未曾改变。 又见她径直往窗牖下的蒲团而去,退鞋跽坐。 恍惚间,纪明好似再见去岁,日日相见的日子。 安坐的桑沉焉, 在独属于自己的书案翻翻找找,发现往日她常用的物件儿都在。 水墨天青笔山、鱼形砚台、澄心纸。桩桩件件俱在。 桑沉焉抬手抚摸澄心纸,展开。方方正正叠好的一刀澄心纸,专程裁剪过。去岁修习卫夫人小楷之时, 因时常在纪明书案一侧写字,桑沉焉所用的澄心纸,裁剪得要比纪明所用的,小上许多。 而今她手上这张纸, 跟往日所用的并无二致。依旧是小上许多。 桑沉焉疑惑, “先生, 这可是去岁裁剪好的?” 纪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绪翻涌之间,沉沉道:“许是之前落玉收拾的时候,未曾想到这些。三姑娘不必在意。” 这哪是落玉去岁裁剪的,分明是正月以来,纪明于数个夜晚下,顶着油灯裁剪的。 汤先生、康先生眼中的端方君子,目下说起胡话来,也是一丝破绽也没有。 桑沉焉低头嘟囔:“应当就是如此,那待我回府之前,定要好生谢过落玉这多年的照看才是。” 纪明噎住。 桑沉焉又关心起纪明的生活,问了些先生可有出门访友,可有去雅集、诗会。听见纪明说道仅在家温书,桑沉焉努力压下的怒气终于是沉不住了。 起身在纪明身侧的蒲团坐下,恶狠狠道:“先生,谢将军惨烈,难不成官家都看不见!坊间各处,连个孩童也知晓之事,垂拱殿的官家,多少耳目在外,多少文臣武将在朝,难不成他真的一点不知道么。 先生,你说,要是他知晓这些。阴山的百姓将士会不会好过许多!” 崔道之也不会病重! 二姐也不会定亲! 本是愤懑的话语,说着很是无力起来。 官家如何不知晓这些,他知晓,甚者,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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