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出去了?”顾芸礼仿佛身处浮云之巅。 那娘子已为她喜极而泣,泪水掩饰心里艳羡得发酸的情绪, 哽咽道:“是啊,芸礼你能出去了,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走在廷尉地牢甬道的顾芸礼恍若踩在棉花上,害怕下一刻醒过来,发现是黄粱一梦。 铁门訇开, 顾芸礼抬手挡住外间刺目的日光,待许久未见光明的眼睛适应后, 眼帘映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廷尉左平拱手道:“张长史, 人已经提出来了。” 张希夷颔首:“多谢廷尉左平。” “勿需谢在下, 这都是张长史向摄政王求来的恩典。” 两人寒暄一阵,廷尉左平带领狱卒回廷尉署。张希夷作揖,“请郡主移步,居所已为郡主备好。” 顾芸礼的脚底仿佛生根,立在原地不动,震惊的双目牢牢攫住他,干燥起皮的唇扯出一丝讥笑,“呵……张长史。” 如今的张希夷头戴进贤冠,穿绯红朝服,惹眼极了,而她衣裙褴褛、浑身散发馊臭,两个人的地位对调,他为长史,她为阶下囚。 眼睛突然传来一股刺痛,当初他登门自荐,一身青衣素净的淡雅影子浮现,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你居然是陆修瑾的一条走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依你的才学不用当摇尾乞怜的鹰犬也能出人头地。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同流合污?”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把他自己弄脏? 就像是一块纯粹无暇的玉珏沾染了俗世的污秽,顾芸礼阖眼不忍去看。 他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依旧恭敬守礼对她道:“郡主有话不妨回居所后与在下相谈。” “我不去!”顾芸礼厉声拒绝,可她在地牢受尽饥苦又情绪激动,血气上涌,昏厥过去。 一向克己守礼的张希夷不顾礼节接住她,将她带回张府小院。 昔日门可罗雀、破陋不堪的府邸熠熠生辉,年迈体衰的老奴都换作年轻有力的奴仆。奴婢们在张希夷的命令将顾芸礼清洁干净,安稳地放在架子床。 张希夷坐在床沿,伸出的手拨开她鬓角的发丝,盖在她的手背上,“郡主觉得张某错了,可张某并不觉得。” 顿了顿,他说:“郡主一定不记得张某了,否则你一定会理解。” 思绪回到从前,他出身长安少府尚书令张家,祖父蒙受贪墨冤屈,全家被封,十岁以下的孩童可□□放之罪,但曾经盛极一时的张家到底是没落了,那个富有神童美誉的孩子也被人们所遗忘。 张家乃书香世家,沦为寒门的他并未放弃读书入仕,去岁他以秋闱第一的成绩中举,可在春闱的时候,他挡了杨家弟子的路,被栽赃舞弊,当场从贡院赶出去。 他拍打贡院大门,痛诉不公,监门官叫嚣他再闹事,便把他打入大牢,以后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监门官将他扔在来来往往的街上,文人风骨在过往不明是非的路人指点中被摧折尽断。那些愚昧的路人懂什么?他若真的作弊当即就会锒铛入狱,而非赶他出来这么简单,他是被冤枉的! 可无人信他,都觉得他是行旁门左道的卑鄙小人。 他愤懑难耐,拼着一死也要讨要一个说法。监门官立时钳制住他,要将他押入大牢。 一辆华盖宝顶的朱漆马车停在街边,缥色织锦车帘被掀开,从中传出女子清琅的声音,“不过是个误入歧途的可怜人,寒窗苦读十数年,若因一时的错误而悔恨终身,未免太过惋惜。” 监门官:“可他舞弊闹事,落入大牢不是应该的吗?” “科举推行仅仅三年,新令上只言舞弊者废除成绩,赶出贡院,又没说一定要入狱。” 马车外跟随的婢女朝车内说了一句:“郡主,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要在此浪费时间吧。” 监门官:“马车里的可是定陶郡主?” 随行婢女点了点头。 监门官单膝跪下行礼,“属下拜见定陶郡主。” “我们郡主要事在身就先走了,此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辚辚转动的车轮经过张希夷的身边,轮毂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监门官松开对他的钳制,“你倒是运气好,遇到定陶郡主保你,快滚吧,别来闹事,再有下次谁也保不住你!” 张希夷倒在地上恍若一滩烂泥,周围说三道四的路人过足瘾后逐渐散去。街道恢复原先的空空荡荡,贡院里墨笔摩挲宣纸书写的声音越过高墙,钻进他的耳蜗。 俯趴在地的张希夷低低嗤笑,他被权势所逼,寒窗苦读付之东流,却又被权贵所救,保住性命。 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摩肩接踵的街市,夜幕降临才回到张宅。 母亲一见他落魄模样,哀叹一声去小佛堂念经。虔诚的礼佛声从佛堂里传出来,张希夷不禁发笑,若拜佛有用的话,为何当初祖父还会蒙冤,父亲以死明志,张家分崩离析? 光阴如水流逝,转眼来到冬日,母亲也曾是大方世家的千金,张家颓败后,曾经的亲人都避之不及,他们惟有一个破落的宅院栖身。 积郁成疾的母亲在冬日病倒,张希夷从出生伊始熟读四书五经,却不知该如何赚取金银钱财,他惟有在闹市街边,支一张小桌,摆上笔墨纸砚,替人写信抄书。写信抄书赚取的银钱还是不够买药钱,他便泼墨作画,作出的画笔精墨妙,堪比丹青圣手,因作画之人的落拓而贱卖。 除夕那日,街边的摊贩都提早收拾回家过节,他孑然立在画摊边提笔。 路过的小贩热情地对他说:“小郎君,快些回家过年团圆啦。” 张希夷心头划过苦涩,支离破碎的家怎么才能团圆呢? 空寂的长街陪伴他的惟有堆积的厚雪,暮色渐临,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今日他一副画都没有卖出去。 远处的街道尽头行驶一辆马车,从车辕下来一个穿碧兰兔毛夹袄的婢女,笑盈盈地递给他银钱,“我家娘子要把你摊子上的画全买了,这些够不够?” 沉甸甸的荷包塞进掌心,按照他以外贱卖的价钱,都够买十个他的画摊。 他取出一粒碎银,其他交还给婢女,“这些就够了。” 婢女一愣,捂唇忍俊不禁,招呼车夫把他的画一扫而光,她抱着画,临走前说道:“郎君快归家去吧。” 马车渐行渐远,婢女与车内之人的交谈穿过大雪,依稀飘过来。 “郡主,买这么多画放在哪里呀?” “期门仆射家的二娘子新开了一间专门教授女学的学堂,刚好送去给她布置内堂吧……” 笼在掌下的手指有轻微的弹动,张希夷游离的神思归位,缩回盖在她手背的大掌,屏息地凝视她的睡颜。 顾芸礼眼睫没有丝毫颤动,方才的弹动仿佛没有发生过,她依旧陷入沉睡。 屏住的气息缓缓舒出,张希夷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张某从未有过谋害郡主之心,郡主睡吧……” 峻宇雕墙的安乐侯府栋折榱崩,他的寒庐却可以护她余生。 ** 素秋,金菊盛开。顾南枝未曾想到,宫乱之后她还有垂帘临朝的机会。遥望金殿下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恍如隔世。 她没有插嘴涉政的余地,摄政王只将她当做安抚余党的吉祥物,让惶惶不安的余党见之不再骚动。 隔着垂帘,朝臣望过来的目光纷杂各异,或探寻、或怨恨、或不屑……她想,探寻的是杨顾余党,确认她还活着;怨恨和不屑的是曾经得罪过的清流,想置她于死地。从始至终,顾南枝没有说过一句话。 散朝后,她回到长乐宫,进书房翻阅典籍钻研,丝毫不受朝堂影响。 傍晚,陆修瑾来长乐宫,两人一如既往地履行交易,说完后,顾南枝出声挽留住他离开的脚步。 “对于治理流民哀家有个建议,摄政王不妨一听。流民数量众多,一部分安置在城郊,组织救济,广施粥棚,家乡实在被天灾摧毁严重的齐民编户,让他们有家可依、以工代赈。摄政王以为如何?” 今日早朝,群臣正为大批涌入京城的流民而烦扰。奸佞虽除,但天灾遗留下的流民仍然存在,颇为棘手。 陆修瑾卓绝的身影立在殿门三尺门槛前,背对她道:“这是太后提出来的?” “嗯,我有看过《贞观政要》。” 她听出他话语里的讥嘲,“民生治理不是看过书就能解决,太后未免想得太轻而易举。” 他夹枪带棍的话令顾南枝蹙起眉头,细思自己建议的不对之处。 半晌后,她嘀咕道:“不是看书能解决,难道哀家还能出去巡视么?” 月一收拾干净金丝楠木小几上的杯盏冷茶后,放上新鲜的瓜果点心,“太后娘娘想出宫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小忙,这一章陆狗的真香打脸没能写到,晚上还有一更,我码字龟速滑跪求谅解。
第30章 求罚(二更) ◎“孤想怎样都可以?”◎ 顾南枝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 如实相告:“城外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亟待解决,哀家提出的方案被摄政王否决,说哀家纸上谈兵, 若是能出宫视察倒可以因地制宜, 采取措施。” 说完, 她又自嘲笑道:“而今哀家朝不保夕,又如何出得了宫廷?罢了……” 月一却说:“依奴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若此事未能解决,太后娘娘定会寝食难安。” 他往桌上的哥窑青釉鱼耳薰炉新添香料,袅袅轻烟模糊他的神情,“奴可以帮太后娘娘出宫。” 顾南枝怔愣,带着疑惑与不确定,“你?” “太后娘娘别忘了, 奴既是长乐大长秋, 也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摄政王将他从死牢里提出来后便让他官复原职, 手上的权势并未改变,或许是在冗杂的残党中陆修瑾无暇顾及他们这些幺麽小丑。 曾几何时,春日|烂漫的杏花园子也有那么一个身穿赭衣宫袍的公公帮助她出宫。可他的下场呢?被母亲捉住, 不得善终。 初秋微凉,顾南枝仿佛身处寒天腊月打了个冷颤, “不,哀家不去!” 她的严词拒绝并没有折损月一的决心,自从宫乱前夕, 太后与他交心相谈,他便私底下打听前任中常侍的事迹, 隐约琢磨出前中常侍是因太后出宫之故而死于非命。 “太后是怕出宫事迹败露, 奴会受到牵连么?” 顾南枝垂下的鸦睫霎了霎, 被他说中。 “不如奴和太后一同出宫,也能彼此有个照应,可好?” 他与她一同出宫,就算事情败露,他也不会在宫内出事,而她在宫外亦有人陪伴左右,免遭意外。 顾南枝被说动了。两个人伪装成采买的宫人出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半柱香后,出宫的消息已经传到摄政王的长广宫。 “太后和那个大长秋乔装打扮成宫人,以采买的名义出宫,还让长乐宫的婢女扮成太后模样,在宫里面营造假象,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早就被属下的人勘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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