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从揭开的茶盖袅袅萦绕,陆灵君打断她神游的思绪,“母后在想什么?” “哀家在想陛下会不会怨哀家?” “寡人怎么会怨母后,如今这个世上,寡人只有太后一个亲人了。” 皇室内的兄弟为争储君之位,都会手足相残,斗得头破血流,更别谈他一个羽翼未丰的帝王对上虎视眈眈的王叔。 在陆灵君心里,云中王从来不是他的亲人,是值得警惕的敌人。 顾南枝一怔,心底的愧疚越发凸显,她都能去看生病的宫人,却只凭借丧钟未鸣,就判断他形势安好,天子脚下两军内斗,血流成河,他的形势怎么会安好呢? “哀家以为陛下会怨哀家这期间没有来探望陛下……” “不怨的,寡人知道母后有苦衷,另外就算母后想来甘泉宫怕是也进不去。”陆灵君轻描淡写地述说云中王裹挟幼帝之事。 说完,他转开话锋,将半碟剥好的松子放进顾南枝的手心,“松子都剥好了,母后快吃吧。” 顾南枝手捧松子,眼眶泛酸,疾风骤雨之下的幼帝长大了。 陆灵君在顾南枝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便乘坐龙辇回甘泉宫。 富丽堂皇的正殿里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对陆灵君而立,他背负双手,气势明锐似剑,正打量墙上一丈长的堪舆图描绘的锦绣江山。 听闻背后动静,他转过来,语调一如以往的沉冷威严,仿佛他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陛下见到太后,安心与否?” 陆灵君绯红袍袖的拳头攥紧,眼里迸出凶狠的光。 陆修瑾丝毫不在意,从书案拿起早已拟好的诏书,“陛下亲眼见到太后无恙,这诏书陛下就签字盖印吧。” 陆灵君盯着诏书上的旨意,紫毫玄笔握在发白的指间,几乎快要被攥断。 那日宫乱,南北军与云中军兵戎相接,南军薄弱的兵力护不住他,让云中军攻破甘泉宫。他的九王叔、云中王浴血而来,谎称外面乱象未平,让他居于甘泉宫并派兵保护,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他一无兵权二无权势,朝中的清流被云中王诓骗,他不得不困于皇宫。这一困就是半个月,他与外界的联系全然被切断,传递进来的消息皆是云中王故意为之,他明明知道九王叔是故意的,可在听到太后母族被肃清,曌夫人与杨宇赫引颈受戮后,仍旧止不住地担忧太后。 殊贞皇后因分娩遗留的疾病而早逝,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糊,深宫里惟有父皇和太后陪着他长大,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太后,是他的表姐。两个一大一小的孩童,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里扎纸鸢、放风筝,快乐无忧。 他最大的掣肘、她最大的依仗——曌夫人死了,那她呢?云中王也不会放过她吧? 陆灵君妥协了,无论九王叔想要什么,只要表姐安然无恙,他什么都可以给。他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幽寂的深宫里过活,他想要表姐一直陪着他…… 眼见饱蘸的朱砂即将从笔尖滴落,陆修瑾提醒道:“陛下签罢,孤保证太后性命无虞。” 朱笔落下,玉玺加盖。天玺五年,外戚车骑将军杨氏与安乐侯顾氏谋害皇子,挟持幼帝,把控朝政,于晚夏被云中王清君侧,云中王诛佞臣有功,受封大司马。 此诏书一宣,百官称其为摄政王。 ** 七月流火,庭院里青翠欲滴的枝叶开始泛黄凋零。 陈元捷踩在枝叶渐秃的槐树粗干上,迎着日头昏昏欲睡,“都交秋了,怎还不凉快些?” 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的。忽而树下有人唤他:“陈校尉。” 陈元捷身手利落地跃下树枝,拍了拍衣摆上的落叶,拱手道:“曹司直怎么来了?” 曹稷回礼,笑道:“特来恭喜陈校尉荣升为卫尉,享中二千石。” 陈元捷乐得手舞足蹈,差点化身成山林间的猴子勾着树枝荡来荡去,“太好了!我就知道王爷,不,现在该叫大司马,不对王爷行,反正你们都叫他摄政王,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我给我老陈家光宗耀祖了!” 他高兴的劲头微微退去,笑意爽朗地问曹稷:“那曹司直呢?王爷给您封了什么官?” 曹稷垂首谦卑道:“不才,在下职任御史大夫。” “恭喜曹司直了!不对,现在该叫曹大夫……” 长乐宫内,缈碧给顾南枝打着团花扇子,外间时不时传来欢欣雀跃之声,她皱眉嫌弃道:“真聒噪。” 顾南枝睁开眼睫,暖煦的光滑过密密相织的羽睫,一双含水鹿眸波光潋滟。她睡眠浅,在曹稷来临时就听见了,他们互相恭贺的声音传入耳。 他到底是挟持了陛下谋求大司马的位置,大司马表面上位列三公九卿,实际上掌握的兵权能让他在长安横着走,他又为皇室亲王,见风使舵的朝臣称他一句摄政王也不为过。 顾南枝起身走到殿门前,恰逢听见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陈元捷嘟哝口渴,随身携带的水袋里的水早已喝光。她对缈碧说:“去沏一壶好茶。” 缓缓启开的殿门打断了陈元捷和曹稷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向大殿望去,太后今日未着翟青常服,穿的是绉纱裙,娴静淡雅,容貌却是极为明丽动人。 她遣缈碧送上新沏的日铸雪芽,笑容和善道:“恭喜曹大夫与陈卫尉青云直上,暑气未消,喝点茶润润嗓。” 陈元捷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嗅着四溢的茗香,浑身不自在。在他眼里,太后顾氏是妖后,杨氏一党拥她的名义砍掉数百朝臣的脑袋,朝堂来了次大换血,可谓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她递来的茶水不会有毒吧? 他还来不及阻止,曹稷已经恭敬地接过,毫无担忧地喝下。 陈元捷一想,安乐侯府倒了,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太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怎么会明目张胆在茶水里下毒? 他牛饮而尽,滋味醇厚回甘,干渴的嗓子还想再饮。 顾南枝命缈碧放下紫纱茶壶,“这一壶茶便留给曹大夫与陈卫尉,长乐宫的景致一年四季皆有不同景色,两位可尽情观赏,哀家便不打搅了。” 她一番话说得温和宽厚,举止落落大方,引得陈元捷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 曹稷在太后回宫后,斟满茶盏,低声道:“其实太后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陈元捷虎目一瞪,她可怜,那些被砍掉脑袋的朝臣不可怜吗? 曹稷:“陈卫尉不会不知道吧?”接下来,他将安乐侯府搜刮到真玉玺与凤印的始末说与陈元捷。 说完后,曹稷喟叹:“当年太后入宫不过是个垂髫稚儿,而今也才二八年华,仅凭她一人单浅的心思,怎么拼得过朝中诸臣?现在想来兴许是曌夫人将她推出来做挡箭牌,我等都被蒙蔽了,那玉玺与凤印就是佐证。” 陈元捷陷入沉思,手里的茶杯都放凉了,他嘀咕道:“难道真的是我错怪了太后?” 回宫后,缈碧眼皮子浅,她当即肃着面容埋怨道:“他们曾经□□过太后,太后娘娘为什么还要与他们和颜悦色,又是送茶又是说好话,还让他们把长乐宫当赏花园子,这也忒没……”后头的“面子”二字被她强行压下。 “一壶茶、一句话、一点景致而已。”顾南枝淡淡回应。眼下,她孤立无援,与他们为敌没有好处。 日暮,长广宫。 陈元捷将近日对长乐宫的所闻,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陆修瑾。 “王爷让属下将钥匙交还给太后并撤下禁足令,太后便去了甘泉宫的配房,探病那名大长秋。” 批改奏章的朱笔一顿,陆修瑾道:“然后呢?” 陈元捷觑了一眼上首的王爷,见他虽然是第一次在自己汇报时出声问询细节,但面色依旧如常,他老实答道:“据甘泉宫的小黄门说,两人在大长秋的配房内说上几句话,太后就回宫了。” 说完他停了一下,王爷没有再探究细节,他将今日之事细细汇报。 听他说完后,陆修瑾将朱笔搁在山形笔架,“你是说,她心情愉悦,还给你们送茶解渴?” 沉冷的语调里似乎夹杂尖锐的针,刺得陈元捷头皮发麻,“是,是的,但属下不想喝的,是曹稷曹大夫觉得不该拂太后面子,属下勉为其难,属下当时哪怕渴死都不想喝。” “可你还是喝了。”陆修瑾简短地拍案。 陈元捷欲哭无泪,不过是一杯茶水,都化成黄汤泄出去了,王爷为何一直揪着不放? “孤甚是唇干。” 他如蒙大赦,立时搭话道:“那属下去为王爷沏茶。” 未几,他端来茶水,陆修瑾端在手里未喝便放下,“烫了。” 他又鼓起腮帮往茶壶吹气,好容易等到烫手的温度降下来后,又奉茶上去。 这下,陆修瑾又道:“凉了。” 如此来回折腾,陈元捷已在崩溃的边缘,好在王爷最后放过了他,“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息,明日孤会让人将需要的物资送去,也不必再去找太后讨水喝。” 他心生委屈,哪里是找太后讨水喝,分明是太后主动送上来的。但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为自己争辩,垂头耷脑地走了。 树梢钩住弦月,子枭咕咕鸣叫,陆修瑾批完堆积如山的奏章,径自离宫。 长乐宫外,除去林立值守的守卫,便只有缈碧一人坐在石阶上打瞌睡,她曾心里埋怨过,世家贵女千金有时候都会让婢子在外间的小榻上休息,也好随时伺候,只有太后不惜人近身,伺候的宫婢只好在外面苦守。 她越想心里越不忿,手上伺候太后的活计也怠慢不少。 而今,她脑袋一点一点,心里止不住对太后的怨怪。 忽然,一道浓影罩住她,缈碧似有所感地睁眼,登时被吓得从阶梯上滚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拜、拜见摄政王。” 陆修瑾不以为意,偌大长乐宫竟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奴才。 他推门而入,鸳衾绣帐的寝殿内只留一盏孤灯,撩开芙蓉帐,就见美人侧躺,优美的曲线如山峦起伏。 顾南枝睡得正熟,忽觉脚踝像是攀着一条温热的蛇,在她的小腿不断游移,甚至隐有上移的趋势。 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弯银月,不,那哪里是银月,分明是银月形状的耳饰。 她想收回腿,脚踝却被人攥住,无尽的恐惧在心底蔓延,颤抖着语调说:“你、你想干什么。” 白天蛰伏,黑夜里才会现身的恶狼,用着一种轻佻的语调说:“孤来向太后讨杯水喝。” 顾南枝怔愣,他的声音仍在继续,“或许太后可听过‘美人露’?” 他的掌心现出一个细颈肚大的瓷瓶,贴在她的腰际。 顾南枝蓦然懂了,绵软嗓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不行,我不要……” 他灼烫的气息拂过耳畔,好似在亲吻她的侧颈,吐气如兰,隐隐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势,“你可以的,装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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