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也是最恶劣的一种可能,整件事情中,二喜是否真的与妻子站在同一阵线? 就目前的线索看来,这些其实都有可能。 但马冰却下意识忽略了。 再回到死不死的问题上。 刘春兰那一脚,是否足够致死? 按理说,只要力道够大,是可以在不见血的情况下杀人的。 但刘春兰只是个寻常妇人,即便惊恐之下,真有那样的力气吗? 还有,根据她的说法,当时高快腿既没有站立不稳,也没有立刻呕吐,只是有些晕眩,可见情况并不算特别严重。 他甚至还挑着货担顺利出城,入住了城外的客栈,又跟老板抱怨…… 等待衙役提二喜回来的过程中,马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谢钰点头,“我在禁军中历练时,也曾见军士比武或打球时撞到头部,出现你说的症状。有的休养几日、几十日就恢复如初,有的却会忘记许多事情,甚至肢体不听使唤,却无一人死亡。” 马冰说:“其实严格来说,确实有致死的可能,现在见不到伤者,我们也不敢一定断言高快腿不会因此丧命。” 说话间,二喜到了。 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因为经常要去码头带人装运粮食,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很大,很清澈。 听说是高快腿的事,二喜一咬牙,竟梗着脖子道:“回大人的话,是草民杀的!” 谢钰和马冰对视一眼,对这个男人又是钦佩,又是无奈。 他或许算不得完全意义上的好百姓,但确实是个好丈夫。 “你确定?” 二喜不敢抬头,“是,那日草民家去,正撞见那高快腿轻薄内子,一怒之下就踢了他一脚,他撞到头,就死了。” “那尸体呢?”谢钰问。 二喜一愣,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这头回进衙门,没得经验。来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这个细节。 若说高快腿当场就死了,那尸体去哪儿了? 可若说去到客栈才死的,岂不又牵累了那老板? 谢钰早就看出他在撒谎,当即将惊堂木一拍,“说!” 二喜吓了一哆嗦,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只好老实道:“当时,当时他又活了,有些怕,就跑了。结果出城后就死在客栈里,那客栈老板来告诉了小人,小人不敢投案自首,就,就给了他银子,请他处置了。” 倒是个实心眼儿的老实人。 谢钰有些感慨,“可你妻子却说,人是她踢死的。” “啊?!”二喜直接就呆了。 他还以为衙门的人只抓了自己,却不料…… “相公……” 刘春兰从里间出来,眼泪直流,“你又是何苦呢?” 二喜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最终狠狠往地上锤了一把,“唉!” 刘春兰挨着二喜跪下,抓着他的胳膊泣道:“原是我福薄,遇上这样的事……” 怎么能让他顶罪呢? 二喜死死拽着她的手,一张黑红的脸上满是悲愤。 他忽然膝行上前,砰砰磕头,“大人,大人啊,内子不是有意的,确实是那高快腿犯恶在先,她,她是逼不得已啊。求大人明鉴,求大人开恩!” 一字一句,诚恳悲切。 刘春兰也跟着磕头,泣不成声。 谢钰忙叫人拉住夫妻俩,“如今真相未明,说这话为时尚早。况且若果然如你们所言,自然还有回旋的余地,本官和诸位大人也会酌情处置。” 按照大绿律法,无辜妇女在抵抗强奸时伤害他人的,应罪减一等,从轻处置。若证据确凿,甚至还有免于处罚的先例。 但是本案的难点有二: 第一,高快腿很可能已经死亡,而且目前也没有能刘春兰是被迫反抗的直接证据。 第二,刘春兰夫妇并未在案发后第一时间报案,甚至还主动请求他人帮忙处置尸体……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那家客栈瞧瞧。 考虑到刘春兰和二喜认罪积极,家中又有老人孩子要照料,且目前并不能断定高快腿之死是刘春兰直接造成的,谢钰便允许他们暂时回家,照常做工。 夫妻俩本以为就要下大狱了,没成想竟有这般转机,顿时喜出望外,磕头不止。 谢钰喊了停,又重点嘱咐,“但有一点,在案子正式水落石出之前,你二人不得出城,需随叫随到。若有逃跑的念头,罪加一等,家人也当以包庇罪论处。” 夫妻二人郑重应下,含泪拜谢,“是。” 谢钰抬抬手让他们起来,“不过二喜,你要先带衙门的人去那家客栈,还记得那老板的长相么?” 毕竟过去了大半年,万一那客栈中间转手了就不妙。 二喜麻溜儿爬起来,重重点头,“认得认得,烧成灰也认得。” 谢钰失笑,“这就是扯谎了。” 若烧成灰也能认出来,天下悬案就能少一半!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二喜夫妻就经历了大悲大喜,如今见官老爷这样和气,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绝望了。 一行人收拾了下就要出城,在衙门口碰见义诊归来的王衡等人。 老头儿见他们风风火火的,十分惊讶,“又有案子啊?” 马冰应了声,“对了,那个腊肉等我晚上回来再炒!” 说好了吃蒜苗炒腊肉的,老头儿馋了好几天了。 王衡一个劲儿点头,摆摆手,“得了得了知道了,看你这操心的命,赶紧忙活去吧。” 说完,倒背着手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来别别扭扭地问:“蒜苗我提前洗了不?” 之前这丫头买了几条腊肉,看着黑乎乎的有些吓人,可没想到洗刷干净切开一瞧,肥是肥,瘦是瘦,加点酱油用蒜苗一炒,肥的透亮,瘦的可口,油光锃亮,十分下饭。 嘿,还真有些爱上了。 马冰翻身上马,闻言笑道:“不用,天儿热,菜洗了容易坏,等我回来弄。” 瞧瞧,老头儿急得。 那边自有衙门临时配给人证的骡子,格的格的跟在几匹马后面,倒也利落。 刘春兰先回家,其余人径直出城,按照二喜的指引前往那家客栈。 出了城走大约七、八里地,远远就能看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建了几排房舍,也没个招牌,但过往的人都知道是客栈。 二喜指着那里道:“就是那家,掌柜的姓刘,都叫他刘老板、刘掌柜,只是不晓得真名。” 跟来的阿德就道:“之前看了户籍文档,去年来缴税的掌柜确实姓刘,叫刘善,今年三十五岁,面黄微须,右下巴和脖子上有痔。之后客栈主人并未有过变动,除非还没去衙门通告,不然就是刘善没错了。” 二喜立刻点头,“对对对,他就长得这个样子。” 这家客栈颇有些简陋,主要面向往来的平民和底层客商,一应吃食都是量大管饱,算不得美味。 住宿也很便宜,甚至有不少下头村镇来开封城内务工的百姓,因租不起城里的房子,便在这里交钱睡大通铺。 每日早起去城里做活,晚上出城吃饭,若按月交,每日住宿也不过八个大钱,饭食也便宜,十分划算。 谢钰等人来时,正见一个建壮汉子赤着上身,手起刀落,放倒一头肥猪。 旁边早有人放了大盆过来接猪血,等血流光,往血桶里略撒一点盐巴,再倒入清水搅拌,过一会儿就会变成猪血块。 回头切开了炒菜炖汤都好。 因便宜又管饱,味道也不错,贵人们虽嫌不干净不爱吃,可平民却很喜欢。 见来了官差,那杀猪的几人都有些打怵,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才推出来一个人怯怯地问:“差爷,有何贵干呐?” 这些人穿着干净的官袍,体面又威风,看上去跟周围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令人望而生畏。 阿德上前说:“你们掌柜的可是刘善?” 那人点头,“您找我们掌柜的吗?他在后头和老板娘盘账,小人这就去叫。”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还挺机灵。 众人进了大堂,顿觉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味、汗味儿,甚至还有牲口味儿的古怪热气扑面而来,马冰就有些无奈。 鼻子太灵了真遭罪。 从这边的城门入了开封城后,距离最近的就是西市的牲口市场,因此许多牲口贩子入城前后都会来这里歇脚。 她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桌的客人是贩猪的,哪一桌的客人是赶羊的…… 马冰正低头扒拉药膏,想要不要在鼻子下面抹一点,忽然眼前光线一暗,淡淡的雪后青松的幽香覆盖过来,缓慢而坚定地取代了那些异味。 抬头一瞧,谢钰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她的上风口。 马冰抿了抿嘴儿,眼底沁出欢喜。 或许只是不起眼的小事,即便他不过来,自己也有法子应付,可这样被人时刻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很快,刘善急匆匆从后面出来。 他穿着一身铜钱纹酱色缎面袍子,留着两条梳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红光满面,跟大堂里那些风尘仆仆的食客浑然不似一路人。 “几位差爷,”他老远就开始拱手作揖,“几位差爷,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快进后院。” 又对柜台上吆喝,“快,上茶,上好茶!” 他无意中往后一瞥,视线落在二喜面上,稍稍停驻,又迅速划开。 一直观察着他神色的谢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大堂里乱糟糟的,还有许多嘴角挂着食物残渣的食客睁着好奇的大眼往这边看,属实不是说正事的地方,谢钰便带人穿过门洞,再抬头,豁然开朗。 这座客栈大体分三个部分,前头是吃饭的地方,一排屋子住宿,后头另有几座院子,最大最好的一座是刘善及其家眷的住处,偶尔也做会友之用。 另外几座有的是牲口棚,有的存放杂物、粮草等,虽不大精致,也算井井有条。 众人随刘善进了他自己住的院子,粗犷简洁。 谢钰率先坐下,顺手拍了拍旁边上风口的位置,看了马冰一眼。 马冰一抿嘴儿,挨着他坐下。 不多时,小伙计端进来几壶热茶,刘善又让他上炖肉,被谢钰制止了。 “刘掌柜,”谢钰指着二喜,开门见山道,“你可认识此人?” 刘善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眯着眼,装模作样打量二喜几眼,点头,“像是有些面善,可是来这里住宿过?” 二喜急了,“刘老板,你忘了?年初你拿着那高快腿的褡裢来我家讹诈,说不给银子就报官,硬是讨了十五两才走。我还跟你来看过尸体呢!” 事关自家生死,二喜又是个直性子,一开口说得又急又快,刘善几次三番想打差都不得行,脸都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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