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田玟终于等到今日的大朝会,想着能面圣,还有些激动。 谁知才一上朝就听到这些,登时惊得脸都白了。 他立刻出列喊冤,“陛下,此实为诬陷啊!”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是所有九品以上京官都可来参加,田玟官职不高,又没有实权,便被排在后面。 他又这么一跪,高坐龙椅的皇帝抬眼一瞥……没看见。 内侍总管王中立刻心领神会,命下头的小内侍喊:“何人喊冤,上前来回话。” 若放在以前,田玟巴不得近前面圣,可今天却恨不得没有这一遭。 这福气来得突然,着实有些无法招架。 田玟穿越朝臣行至近前,重新跪下喊冤。 就听皇帝淡淡道:“抬起头来。” 田玟依言抬头,对上皇帝双眼,还没来得及反应,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失望? 田嵩热衷于与世家大族联姻,连纳妾都只关注家世,据说娶的媳妇出门交际时,人家都只能用“气质出众”来夸,可见容貌如何。 而田嵩本人也不过中人之姿,大小老婆弄了一堆,后代之中倒是嫡出的田斌最为俊秀。 脑子也好使。 这田玟的容貌倒也罢了,最可惜的是没有父亲田嵩的勇气和城府,五官不得舒展,看着就有些畏畏缩缩,不大上得了台面。 皇帝顿时兴致缺缺起来。 卖相实数一般。 “因何喊冤?” 田玟都给他问懵了。 因何喊冤,那自然是觉得冤枉才喊冤啊! “说起来,朕日前也曾收到密折。” 说着,皇帝往旁边一抬手,王中就面无表情地递上谢钰连夜入宫面呈的“密折”。 皇帝又抖开早已倒背如流的折子瞟了几眼,随口念出几个繁华地段的铺面,“田家这几年经营得很好嘛!” 田玟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前儿才被带走了账房和账本的铺面,今儿皇上竟然就知道了。 他干巴巴道:“有两个确实是下官家里的,另外几个着实是诬告啊!” 反正那几个铺面不在自己名下,认是不可能认的。 不用皇帝说什么,嫉恶如仇的陈琦便已忍不住朝着田玟开炮,“何等拙劣的狡辩!那几个铺面确实不是你的,却在你爹的心腹名下,想你田家家世平平,田嵩一概俸禄都是有限的,主子尚且如此,下头的长随又哪儿来的银子添置铺面?” 陈琦都五十多了,体格却很棒,面庞红润中气十足,隔着几丈远,田玟几乎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 他本是个庸才,骤然面圣便十分紧张,又被陈琦这样当面喝问,顿时就乱了方寸,支吾几声,只憋出个“长辈经营有方”的拙劣的借口。 陈琦当场给予嘲笑。 “好个经营有方,”他朝着皇帝拱手,“以微臣之间,不如将田家长辈都调入户部任职,想必有这般才能,不出几年便能将库银翻个几番!” 众朝臣哄然大笑起来。 原本有几个想替田玟解围的,见他如此不堪,瞬间歇了心思。 罢了,烂泥扶不上墙。 唉,田老倒的不是时候啊! 之后,皇帝又指出那几个铺面漏税,田玟一时热血上头,说只是八两半而已,下面的人早想加倍补上。 陈琦嗤笑道:“不过八两半?田大人好慷慨!你可知普通百姓家,莫说八两半,便是半两都够活许多日子?之前朝廷免去的科举士子保银,也不过区区二两而已! 逃税就是逃税,贪腐就是贪腐!难道杀了一个人便不算杀,非要杀十个八个才行吗?” 田玟不敢再抬头,心里却不知多么想掐死这个老头子。 只是他娘的漏税八两半而已 ,当然,只是明面上,但确实只是八两半啊,怎么能跟杀人相提并论! 田家又不曾招惹你,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另一边,国子监。 因家中祸事连连,田斌已经许久没回国子监上课,但他深知国子监的人脉也不能丢,今日便抽空回来见几位先生。 那几位先生都是真正的大儒,不大操心外头纷扰,对田斌的才学倒是欣赏的,不免关心几句。 “祸兮福之所倚,好事多磨,且看开些吧。” “是,学生晓得。”经历了诸多磨难后,田斌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那先生点了点头,“我看你如今文字越发老练,字里行间也沉稳许多,今年下场,必有所斩获。” 之前田斌的才学就很出色,只是到底太过顺遂,少年得志,难免浮躁些,字里行间一片花团锦簇,华丽有余,稳重不足。 如今虽遭逢大难,令人唏嘘,却也因祸得福,俨然有种破而后立的老成持重。 田斌才要行礼,却见自己的随从在外面探头探脑,十分焦急模样。 几个先生也看到了,“文章我们看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自去吧。” 田斌眉头微蹙,也担心家里再出什么事,又说了两句便退出来。 几个先生对视一眼,都有些惋惜。 “唉,也是天公不作美。” “田老么,确实是能为的,只是品性……罢了,不提了。我看这孩子倒是更能忍些,只愿日后别重蹈父辈的覆辙……” “什么事?” 田斌带着随从往外走,语气十分不快。 随从硬着头皮道:“才刚传来消息,御史陈琦在大朝会上公然弹劾咱们贪赃枉法、与民争利,陛下也早就得了证据,大公子未能力挽狂澜……” 一听什么“大公子”,田斌就习惯性嗤笑出声,“他能力挽狂澜,猪都能飞!” 说完,他脚步一顿,“与民争利?” 田家能有今日局面,田斌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父亲可能有其他的收入,但与民争利又是怎么回事? 随从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貌似是老爷之前弄了不少铺面,或是盈利,或是行贿,有几个在老爷和大公子名下,也有的在其他人那儿,如今都被揪了出来。” 铺面…… 田斌狠狠皱起眉头。 他倒不是嫉妒那点儿私产,而是觉得这事儿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虽说“官不与民争利”是旧规矩,但放眼天下,有几个官员做得到? 要排场,要交际,要养活一大家子人,靠那点儿俸禄够做什么的! 少不得私下进账。 若真以“官不与民争利”去查,满朝文武恐怕剩不下几个! 父亲弄铺面,也在意料之中,而给大哥二哥,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们再不济,如今也是官身,有点产业傍身也说得过去。 甚至不用问,田斌也能猜到,来日自己跻身官场,名下也会多出几个铺面…… 问题是,那些铺面当真都只是用来赚钱的么? 未必。 父亲的心思深沉,他不好细猜,但事情决计不会这么简单。 自从之前确认了父亲与肃亲王有私交后,田斌越发加深了这个观点。 不过陈琦又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倒了,两个哥哥不顶用,外祖父一脉早就被边缘化,如今一个在京城的都没有。即便在,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 而自己……田斌的眉头越皱越紧,只恨事情来得太快,自己之前又太过谨慎。 若早早下场,或许此刻也能有个一官半职,不至于事到临头无人可求。 “公子?”随从田斌突然停住,下意识问了句。 田斌用力在廊柱上捶了一把,“他们前段时间可曾得罪什么人么?” 陈琦怎么会突然盯上自家? 一定有原因的。 别的不说,陈琦不是没有证据就乱说的,那么证据是哪里来的? 一听“他们”,随从就知道田斌说的是上头两位公子,忙道:“都被去了职务,暂且在家闭门思过……” 说是“暂且”,但在京中多年,他也知道套路,如果没有奇迹发生,恐怕这“暂且”就要变成“永远”。 田斌用力攥了攥拳头,沉声道:“去替我向老师告假。” 不行,得尽快回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没了职务倒不要紧,但若真因此而坐实了父亲的罪名,那么自己就成了罪臣之后,永无科举出头之日!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田斌正急匆匆往外走,忽听远处有人喊:“兼资!” 他抬头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季芳。 季芳才要往这边走,却被同行的学子一把扯住,“别去!” 季芳一把甩开,“你做什么!” 那学子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拦你?好啊,你想彰显自己高贵的友谊,你不怕死,你那一大家子也不怕死,你去啊!回头别说是一个屋子的!” 国子监日常寄宿,他们两个是同寝室的。 季芳才要反驳,却想起刚才传进来的消息,脚下不由踟躇起来。 田斌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出奇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惊喜,也没有一点儿意外。 看完之后,田斌就别开眼,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京中消息素来传得很快,它们没有翅膀,却比鸟更能飞;没有腿,却比兔子更能跑。 辰时发生的事,不过巳时,开封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经议论开了。 马冰去买菜时,就听到相熟的摊贩一脸热切地议论。 “……那么老些钱!” “真的?我也听说的,听说家里搜出来一座金山!” “这就胡说八道了啊,还没抄家呢!” “啊,那应该也快了。” 经过层层润色后,田家贪赃枉法的行径已经升格数倍,俨然沦为大禄朝头一号丧心病狂的。 尚书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过遥远,远得很,简直跟天上的星星月亮似的,想都想不出来是个什么光景。 自然,也没有任何感情。 尚书嘛,听说是老大的官儿,但具体有多大,他们想象不出来。 不过,只是能亲眼见证他倒台,大家就足够兴奋了。 越是底层的人,似乎就越热衷于观赏庞然大物的跌落。 因马冰与王衡几次义诊,街面上的百姓都认得她,曾一度买菜不要钱,被强硬拒绝之后,也总是多送几头蒜、几棵葱什么的。 礼轻情意重嘛。 老远见马冰过来,几个摊主眼前一亮,立刻热情地围拢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话。 “马大夫,听说那什么尚书的杀人了?” 马大夫是住开封府的,消息肯定很灵通吧? 马冰啼笑皆非道:“什么杀不杀人的,你们都从哪儿听说的?如今朝廷还没查完呢,你们可别乱说。” 众摊贩眼珠转了转,立刻做出一副“我们懂”的表情。 懂嘛,就是很严重,不让往外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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