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要紧的事在于,田家为了求生,究竟会不会咬出肃亲王? 北方似乎没有什么正经秋天。 入秋之后,气温骤降,几乎一天一个样。 饶是马冰这么不怕冷的人,如今也已开始穿厚缎了,至于王衡等年迈体弱的,干脆直接换了夹衣。 秋天么,少不得要贴秋膘。 一来补足夏日消耗,二来人身上肥膘多点,也好越冬。 今儿马冰上街,回来时就捎了几只老鸭,膘厚油重,配上酸笋,浓浓熬一锅,正好解腻又香甜。 火重新大起来,锅子里的浓汤咕嘟嘟直冒泡,肉香配着酸笋的清香,肥而不腻,正好下肚。 王衡闻见味儿,裹着小夹袄溜达达走出来,“该开饭了吧?” 马冰失笑,又抬头看了看天,果然给他们一人舀了一碗,“先喝汤,再吃肉……我瞧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王衡接了碗,先撅起老嘴吹了吹,转着圈儿略啜几口,仍被烫得龇牙咧嘴。 鲜! 不舍得吐! 烫也咽下去! 谢钰看得好笑,又有点嫉妒。 这老头儿,整日住在这里,私下里不知多吃了多少好东西! 瞧瞧,一个夏天过去,别人都苦夏,唯独他,反倒还胖了些! 正暗自腹诽,眼前一晃,却是马冰夹了个鸭腿儿放进来。 她笑眯眯道:“谢大人近来辛苦啦。” 谢大人立刻满足起来。 他特意看了王衡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吃鸭腿儿。 多吃算什么呢? 我有鸭腿儿! 吃完了酸笋老鸭,马冰又收拾了药箱去百花楼。 天冷了,张抱月和蒲草必须找机会尽快启程,不然等捂下霜来就不好走了。 这几天她闷头做了许多应急的丸药,有治跌打损伤的,有退烧的,还有各种其他急症的,都用小瓶儿分门别类装好,今天就给她们带过去。 若是没有意外,今天可能就是她们三个最后一次见面。 谁知坐下没几句,张抱月忽然问:“你可认识一个叫小黄的?” 马冰一怔,“高老六的手下?” 张抱月点头,松了口气,“那就没错了。” 前儿百花楼突然来了个生客,指名要找张抱月,原本张抱月已经预备着偷跑了,这几日告病,并不愿意接客。 奈何那人十分坚持,说慕名而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就好。 鸨母无奈,过来说动张抱月。 张抱月见了,果然什么都没做。 那人只说了几句话,“我是小黄,高六爷的手下,劳烦姑娘转告开封府的马姑娘,我可能被人盯上了。”
第122章 旧伞 小黄实在很聪明。 发现被人盯上后,他没有惊慌,更没有投奔高老六或谢钰寻求帮助,因为那样会立刻暴露出自己的上线。 他曾在义诊时帮忙,确认谢钰与马冰关系匪浅。 而那位马姑娘又是道儿上出了名的古怪,一个大姑娘,偏与一群窑姐儿交好…… 小黄需要传递消息,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也来逛窑子。 只要那位传说中的张抱月确实与马姑娘关系匪浅,那么只要联系上她,就间接联系到了马姑娘。 而联系到了马姑娘,就相当于同时联络到了小侯爷和高六爷。 谁的人? 谁的人盯上了小黄? 田家? 不太可能,现在田家已经是烂摊子自顾不暇,大约没什么余力再去狩猎他人。 那么,肃亲王……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见马冰忽然严肃起来,张抱月小声问。 “啊,没事,你和蒲草专心自己的事就好了。”马冰笑道。 “没关系的,还有七天呢!”张抱月说,“要是他再来的话,我可以……” “他不会再来了。”马冰摇摇头,及时打断了张抱月的想法。 小黄无疑是个很谨慎也很聪明的人,他对外的身份是个小混混,之前来百花楼见张抱月的理由就是“仰慕已久”“攒了很久的银子”。 哪怕张抱月如今已算不得头一号花魁,面银依旧不菲。 试问一个那样的小混混,怎么可能有能力隔三差五来百花楼嫖? 张抱月就有些黯然,显然因为自己不能继续帮助马冰而失落。 马冰失笑,主动转移话题,“好啦,你已经帮了很多啦,这件事我们会处理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蒲草……” 她打开带来的药箱,摆出一溜儿瓶瓶罐罐和油纸包,一一介绍着它们的功效: “那个是治疗风寒的,这时节越往西北越冷,若你们哪天忽然觉得头沉鼻干,别迟疑,赶紧吃一粒。 这个是管跌打损伤的,那个是烫伤膏,那个是……” 药瓶上的纸条都用张抱月和蒲草认识的字简单写了功效,至于名字,那不重要。 最后,马冰拿出一只细小的竹管,对着张抱月和蒲草晃了晃,“这两枚药丸是重中之重,吃下去之后,差不多两个时辰左右你们的肤色就会慢慢变黄,看上去气色极差……” 这药丸本身无毒无害,但效力很持久,吃一回大约得一个来月才能“褪色”,而且没有所谓的解药。 张抱月听罢,狠狠松了口气,蒲草也十分激动。 “就是持久没解药才好……” 两个姑娘看着那根竹管,眼底涌动着希望。 窑子里养出来的姑娘难免肤白貌美,皮肉细嫩,这样的美色出去就是案板上的肉,很容易被人盯上。 有了这药丸,必然能减少许多麻烦。 而等她们在外面风餐露宿一个月,肯定也就晒黑了,养糙了,待到那时,药效褪了也不怕了。 三个姑娘相互拉着手,很用力,有些痛,但谁都没松开。 蒲草眼睛里蓄了泪,声音都有些抖,“我们真的能自由?” 张抱月用力点头,“能!别哭,把泪憋回去!” 蒲草用力吸了吸鼻子,仰着头拼命眨眼,果然把泪忍了回去。 不能哭,不可以哭,这是好事。 若给鸨母看出端倪,马大夫也会被牵累。 等张抱月和蒲草稍微平静了些,马冰又递给她们一把钥匙,“玄武西街东边数第六座院子,外头挂着红灯笼,那里面准备好了马车、粮草和替换衣裳,还有两份户籍文书,到时候你们马上出城!” 其实这会儿逃,已经有些冷了,张抱月和蒲草难免多遭罪。 可没法子,她们没有机会,只能耐心等待。 所幸,深秋之前,机会终于来了。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偶然还会举办业内盛会什么的,既为竞技,也为团结扬名。 窑子也是如此。 每年中秋前夕,开封城所有的老鸨就会将自家得意的窑姐儿推出来展示才情,最后拔得头筹的,便是下一年开封的花魁。 那花魁最好是个还没出江湖的处子,顺便竞拍初夜,但在这之前,也需要“前辈们”热场子。 张抱月便是前辈之一。 那会是年前她和蒲草最后一次外出的机会。 而且当日会聚集海量慕名而来的嫖客,以及所谓的文人雅士,人多眼杂。 最要紧的是,老鸨和打手们会自然而然的将注意力放在小姑娘身上,反而对她们这些老人失于防范。 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马冰道:“到时候只管跑,别回头,只要离开开封地界,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这两个姑娘,“到时候,你们就自由了。” 自由! 多么奢侈的字眼! 有那么一瞬间,张抱月和蒲草的呼吸都停止了。 “咚咚,咚咚!” 她们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如此之响,像极了春节时夜幕中炸开的绚烂烟花,冲击得她们头晕目眩。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张抱月反握住马冰的手,“开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不清楚马冰究竟要做什么,可之前给出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曾是位高权重者,总归不是好事。 她也不知道那小黄到底是谁,但肯定是替马冰办事的,既然下头的人已经被盯上了,马冰就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 开封太大太繁华,也太冷太可怕。 外头的人总是挤破头也想进到这座城里来,殊不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都是血水里泡出来的。 张抱月发了疯一样想离开。 蒲草也眼巴巴看着马冰,很小声地说喊了句,“马姐姐。”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只有眼前这两位慷慨地给予温暖,她早就想喊一声姐姐,却不敢。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好胡乱攀附? 可,可终究忍不住。 要是大家一直在一起,那该多好呀。 马姐姐…… 马冰一怔,脑海中仿佛平地卷起风暴,那些她一度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碎片轰然飞起,像午后斑斓的蝶,翩翩飞舞。 她飞快地眨眨眼,好像那点突如其来的湿意从未出现。 “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自此一别,各自珍重。 回开封府的路上,忽然下起雨。 这场秋雨来势汹汹,从寂静无声到急如爆豆,不过须臾之间。 街上许多行人毫无准备,被浇了个透湿,抱着脑袋狼狈逃窜,一时间,到处都是“嗷嗷”的叫声和抱怨。 豆大的雨点狠狠打在油纸伞面上,威力极大,几乎叫人拿捏不住。 冷冽的空气中迅速灌满水汽,呼吸间已经带了寒意。 马冰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突然听到细微的“噗嗤”一声,紧接着,便有沁凉水滴落到撑伞的手背上。 她抬头一看,伞面上竟开了缝。 马冰一时有些愣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破了啊…… 说起来,这把伞还是当年义父买来的,用了十多年,哪怕自己倍加珍惜,时时保养,好像也确实该歇一歇了。 但马冰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四下看了看,抬脚走入一家卖雨具的铺子。 这是一家蛮小的铺子,但据说掌柜的修补雨伞的手艺极好。 掌柜的叫人点了灯,眯着眼看了许久,摇头,“姑娘,这伞已经修补过许多次,各处都到了寿命,恐怕是不成了。” 饶是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话,马冰还是有些难受。 “不成了吗?” 掌柜的点点头,“伞跟人都是一样的,您想啊,人到了岁数都会老,哪怕没有病,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更何况它呢?” 他倒是很理解马冰的心情。 许多东西用久了,就跟自家人一样,总会生出点儿情分来。 这冷不丁要丢,确实不舍得。 马冰盯着旧伞看了许久,过了会儿才说:“帮我拿把新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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