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流进了明姝的鞋袜。 明姝转身,看到双沙碛海子般凛冽湛蓝的眼,幽幽地盯着她。 他穿着朱砂暗纹翻领长袍,腰缠錾金蹀躞带,衣袍残破,隐约可见里面染血的白色中衣。侧过脸,仿佛脚下只是个破瓤的“西瓜”,身上浸着沉郁肃杀之气。 只是面孔极年轻俊美,皮肤和发色偏向胡人,呈不健康的冷调白,五官又更接近汉人,清朗柔和。 明姝眸光漾动,瑟缩着将弯刀拢进袖口,从那头骨碎裂的匪徒手中,抽回了缠着红柳的金莲绣鞋。 高髻上芙蓉簪歪,眉心的花钿带血,魅惑的秋水眸泪光点点,落魄仓皇却不掩国色。 “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担心他留心她的袖笼,朱唇轻张,转移他的注意力。口吻也带着颤颤的尾音,宛若在这场灾祸中吓破了胆子的雪兔儿。 他不禁沉默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第2章 明姝一时拿不定主意。 眼前的男人,并不像传闻中的恶鬼罗刹。 她止了言语,男人仍在打量她。 身后突然传来笑声。 “嗣哥,是不是汉人公主美貌惊人,看这么久?” “你看到了?” “没没没,嗣哥都没看,我怎么敢偷瞄。”都虞侯李澍闭上眼,却又偏过身,鸡贼地半睁开一只。还没瞧见什么,明姝突然感觉身体腾空,自己竟然被崔承嗣扛在了肩上。 鬓角珍珠钗落,玎玲环佩硌着他森寒浑厚的肩膀,胃都快被硌爆了。 明姝“哕” 了声,若非路上几乎没吃东西,差点儿便吐出来。 李澍格外扫兴,“嗣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一眼都不给。” “匠气的花瓶,中看不中用。忙你的。” 崔承嗣支走李澍。 沉肃的声音,在明姝头顶闷闷盘旋。 不等明姝回神,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她已经被他搡回了轿子里。 崔承嗣凝视她,忽然伸手扣住她半张脸,拇指贴紧她莹润欲滴的唇。明姝心中战栗,那手已经沿着她的唇往耳后方向用力地划去,粗粝的茧子宛如带倒钩的杂草,把一抹血迹划开。 随即他阴鸷地笑了下,声音又森又沉。 “废物。” 轿帘被他放了下来。 黑暗骤降,让闷热的轿子平添了丝浸骨的寒意。明姝这才揉了揉几乎被他蹭破皮的脸,心里缓缓产生个疑问。 他刚才说她……是废物? 旁边,大难不死的近侍嬷嬷、贴身侍婢都围拢过来,怯怯地对崔承嗣行礼。崔承嗣没有理睬,后退两步。 大家正猜测他要做什么,他突然一掌震向轿杆,将没入沙地的轿子拨正。始料不及的明姝再次狠狠撞向一侧轿壁,凤冠硌到脑袋。 毫无预兆,粗鲁、野蛮…… 明姝:谢谢了。 果然是狗憎人嫌的恶鬼罗刹,不知怜香惜玉,难怪那位公主哭着嚷着想退婚。 崔承嗣未睬明姝,吩咐了十个士兵,接替轿夫的工作。 汉人喜欢讲究无用的排场,绵延千里的路竟还要坐十六抬的花轿,实在可笑。 公主瞧着也格外娇柔怯懦,一团红柳缠着脚就吓傻了,绊倒后爬不起身。 废物。 崔承嗣又哂了句,休整好送亲队伍,策马在前,率队再次出发。 * 随明姝出嫁的使臣一人,贴身婢女一共六人,奶嬷嬷一人,首领太监和小太监二十五人,各地的厨子十五人,护卫五百人,嫁妆亦丰厚,用十七八錾金松木箱子装着,十几匹汗血马车拉着,浩浩荡荡的。 历经匪徒□□后,人死伤过半,贴身婢女只剩两个,太监五六个。嫁妆倒是一件没少。 匪徒的目的不是劫财。 紧赶慢赶,队伍终于在日落前,赶到廷州城外。风吹拂道路两旁的海子,送来凉爽潮湿的水汽,将众人的干渴疲惫一扫而空。 明姝在路上给被弯刀划破的掌心抹了些药油,掀起帘子,发现城外竟是客舍云集,城门洞开,夹道两侧乌泱泱的全是人。 崔承嗣的马才露个头,廷州刺史、周遭大小官员,瀚海军中指挥使、虞侯、十将都纷纷迎上前。 行礼后,他们七嘴八舌,和崔承嗣聊着什么。 似乎在赞叹崔承嗣料事如神,率先去沙碛迎公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后有个叫李澍的少年将军拆台,说崔承嗣只是懒得等,单骑出去接人,李澍看不下去,才招呼二十几个兄弟在人屁股后面追。 众人不禁哄笑,逢凶化吉就好。 花轿被士兵们稳稳当当地抬入都护府,崔承嗣领了使臣的圣旨,再度掀起轿帘。 明姝第三次和他对视,只见他神色清凛凛的。满堂的瞩目,耳畔的欢声,好似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便是行礼拜堂,也始终和她隔着一步距离。 他是主动求娶公主的人,甚至提前赶到延索沙碛接她,为何态度突然冷淡了?难道她方才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他? 明姝正思索着,旁边搀着她行礼的雍容妇人忽然莞尔道—— “殿下,这是崔老太太。” 明姝收拢心思,但见高堂主位坐着个满头银发衣着简朴的老太太。说话的,则是崔承嗣的干姨娘孙氏。 崔承嗣当初兵变,杀的正是这位老太太的孙子,老太太竟还愿喝崔承嗣敬的茶。 明姝盈盈一笑,拜礼唤她“奶奶”,她却不应。 “老祖宗就这个脾气。”孙氏安抚明姝,小声道。 明姝莞尔:“我省得了。”她又恭恭敬敬盛上盏茶,姿态谦卑伏低。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老太太皱巴的脸终于有所动容,平静地抿了口。 礼毕,崔承嗣在前面酬宾,孙氏和几个贴身婢女便引明姝前往布置一新的婚房。大抵是忌惮崔承嗣,府内安安静静,并不喜庆。 每隔五十步就能看到站岗的卫兵。 明姝走到和崔承嗣所宿新房睦雅居,一时顿住步子。 小院的布局无甚特别,角门前种了两株旱柳,往前是一口浮着荷叶的大水缸,上几步台阶,便是正房了。只是暖阁后的东寝中没有床,隔着一间明间,西屋的次间和梢间都空着,出乎设想的简陋。 东寝中,毛毯子席地而铺,上面叠着两床整齐的红色被褥。四面墙悬着各色兵刃、弓箭。毛发蓬松、连着兽头的狮子皮松松搭在旁边高大的竹木圈椅上,椸上还挂着套嵌金丝软甲。 堂堂封疆大吏,崔承嗣平时睡地板? 和明姝一道进来的婢女采苓看到这原始的陈设,表情也皱成了桃核,一不小心撞倒狮子头,顿时叫起来。 “殿下,狮子、狮子口在流血!” 另一个婢女绿衣蹲下,指尖伸进兽首口中,果然摸到血丝。 孙氏讪笑道:“诶哟,前两日小嗣猎的新货,本想着公主会喜欢,若不喜欢,我这就叫人拿走。” “孙夫人,您说的什么话呢。”明姝却拦着她,仿若善解人意,“太尉大人有心,我当然高兴,千万别拿。” “到底是你们中原的女子知冷知热,省得我跑一趟。”孙氏松口气般,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今儿就在外边,有事随时唤我。” “嗯。”明姝乖巧点点头。 待人一走远,她的眸色才沉下来,掸了掸肩上那身庸俗的胭脂香。 绿衣趴在窗边,盯着她的背影,不禁恼道:“茹毛饮血的胡蛮子!殿下金枝玉叶,夜里怎么能和死了的野兽睡?” 采苓不比绿衣胆大,瑟瑟发抖:“崔太尉该不会是不喜殿下,刻意给殿下下马威?” 明姝不紧不慢在屋子里转了圈,想到今日所经之事,也有点头疼。 “罢了。大家累了一日,先将就一宿,明日再作计较。”她柔柔宽慰,缓和了采苓和绿衣的心绪。 廷州好歹是边疆重镇,怎么条件那么磕碜?明姝猜不透崔承嗣的用意,但她不是个喜欢表面发作的性子,按下心事不表。倒也不必笑两个婢女一惊一乍,到了陌生地方,总有个适应过程。 采苓绿衣出去后,就剩明姝一个。 她抻了个懒腰,坐在羊毛毯上,不免想起崔承嗣。倘若他真如采苓所言不喜她,她往后如何在都护府立足,又谈何营救养母? 明姝不熟悉律法,但知道走私茶叶乃死罪。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崔承嗣主动开放茶引,允许商人和西域进行茶马贸易,并借此赦免前人之过。 养母入狱后,她还遣人到狱中打点,想到对方哭得满脸泪痕,恨自己伺候了半辈子的丈夫和儿子是白眼狼,明姝便垂下长睫,心中愁闷。 她摩挲着袖中的细烟杆,担心烟味惹人怀疑,蠢蠢欲动的指尖又缩回来。 视线飘来飘去,定在狮子头上,用脚尖踢了踢。像个蹴鞠,就是不会起来咬人。 崔承嗣暴戾恣睢,平时会不会也把兽首当球踢? 他还有别的喜好么? 明姝想了会,枫色指尖捏住它一撮毛发往外拔,一不留神拔掉两根胡须,不禁担心被问责,又试图把胡须粘回去。正费力粘着,恍惚感到阵刺骨寒气,从毡子蹿进天灵盖,竟是从身下的毛毯子内透出来的。 地上铺了东西也不减寒意,崔承嗣太能凑合了……若待会他非要和她在这圆房,岂不要冻死? 且他体格魁梧,身材高大——那物什是不是也很大? 明姝指节抵住跳痛眉心,虽然心底曾设想过无数个与他圆房的场景,但真的来到这里,脑海反倒一片空白。 这崔承嗣……看起来比传闻中还不好相与。 * 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推开。月色也被他带入屋内,本就阴沉的房间,渡了层霜寒的辉。 明姝豁然起身,只觉得更冷了。廷州昼夜的温差本就大,穿着繁复厚重的婚服,仍冷得她齿关打颤。 寒光照着崔承嗣的铁衣,他上下打量,明姝纯良无辜地站在那儿,两根胡须被月色掩住,飘飘落了地。 和初见时如出一辙。 月色漫洒而下,将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映照得分明,苍白的脸上睫羽翕动,仿佛山野间惑人捏成的精魅,美得并不真实。 怕他? 还是对匪徒劫亲心有余悸? 方才采苓不小心撞倒了狮子皮,狮子头就滚在明姝站着的地方,崔承嗣若有所思。 他轻哂,卸掉甲胄,坐到竹木圈椅上。椅子很大,明姝若坐在上面,腿是够不着地面的。但他的玄色牛皮靴却得往远了伸,不然坐得拘谨。 明姝依然没有动,和他尴尬地对视。 他又沉默坐了会,开始用手隔着一段距离丈量明姝的身高。 半晌,他道:“过来。” 嗓音沉沉的,不带感情的命令。 明姝猜不透他的想法。灰暗的房间遮住了他眸底的蓝,阴翳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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