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抵是彻底看清了,自己从未得到过崔承嗣半分怜爱,心中不禁大恸,不顾体面地宣泄起来。 她忽哭忽笑,满脸啼痕,李澍不忍心,将她拽出了营帐。 刚才的举动牵扯了崔承嗣的伤口,他的手臂垂在榻边,又微微半闭眼帘。事已至此,他像是没有精力再追究,只想获得片刻安静。 行军大夫替他包扎过了,众将见明姝在侧,便以预备接待剑东军为由,纷纷告退。 待人走空后,崔承嗣才咳了咳。 他不喜聒噪的地方,只是突然安静后,因为失血的缘故,浑身发冷。 “夫君,你怎么样?”明姝还是第一次见他受伤,才知他也是个有血肉的活人。他千里奔袭救她,为了杀死郭破胡,那样的情谊,怎么能用简单的给朝廷一个交代,轻轻揭过去? 何况,他方才什么证据都没有,却说信她。 明姝眼眶微热,不知怎么,却有些伤心起来。她忍不住想到,崔承嗣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大骗子,欺骗他,利用他。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单骑袭营,救她于水火吗? “死不了。”崔承嗣淡道。 曾经明姝小腿受伤,他也是这么说的。死不了的伤,在他眼里都不算伤。 但他发现明姝眼圈泛红,轻蹙了下眉,似乎不满他的说辞,便又补充了句:“射中我的是普通箭矢,不必担心。” “即便如此,夫君也得好好修养。”明姝叮嘱道。 她哀怜的眼神,温软的话语,依然那么悦耳。 “知道。”崔承嗣应着,再也说不出什么违心之语。她应该知道了,他对她怀着怎样的感情。 他一定是疯了,在得知她被掳走后,西征,吡罗部,统统都被他抛掷脑后。 以至于此刻,他只想让岑雪衣下地狱。 他热切地想着,鼻尖却落下一绺香发。抬眼,是明姝在弯腰替他盖被子。她知道他爱她,她对他呢? 崔承嗣闭眼,又想到跟着他一起出营的孟疏,心血不禁翻涌。罢了,他现在不想思考那么多,只想享受此刻的欢愉。 崔承嗣伸出了臂膀,将明姝拽到怀里:“别动。” “夫君?”明姝不明所以,崔承嗣却翻身将她压下,她依然如想象那般温热柔软,让人忍不住亲近。 崔承嗣压着她,感觉她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臂弯越锁越紧。 * 许是疲惫,明姝在崔承嗣的怀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太沉默,就像沙漠的夜幕,靠近他的时候,听不到周遭任何声响。她最后是被热醒的,身上盖了两床被子,全是清苦的药味。她绾好乱发,差人询问,才知剑东节度使岑绍懿到了,崔承嗣和一众将领正在中军帐中接待。 他仿佛没有受伤般,又开始处理军务。是了,毕竟是行军途中,纵使受了重伤,他也会表现得云淡风轻。 明姝暗叹,他还真是个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冒失鬼。 不知岑绍懿急匆匆赶来,是不是为了岑雪衣。 论理,她也应该参与审判。可能是因为她还在睡觉,崔承嗣才没通知她。明姝才出营帐,便见孟疏将什么东西交给守卫,看见了明姝,又匆匆走开。 明姝忍不住唤他:“孟疏,等等。” 她发现他头上和肩膀上都缠着纱布,便知袭营救人一事,他原也参与了,还受了伤。 孟疏往前走了段路,终于被明姝拦下。他回身,道:“阿姐,你不该在这里见我。”清润的眸色却难掩痛苦。 “外人知是你送我到的军营,孟疏,你受伤了?” 明姝想探探他的伤势,孟疏后退半步,“阿姐金枝玉叶,我是卑微庶民,不必看了。” “孟疏,你怎么了?”明姝狐眸微挑,一语中的,“为什么生我的气?” “我在生我的气。”孟疏攥紧拳头,自怨道,“不是我替阿姐杀了郭破胡。阿姐,你今日为崔承嗣落泪,是不是他为你受了伤,你爱上他了,舍不得离开他了?”
第44章 “我落泪了吗?”明姝手背拭了拭眼角, 不记得自己何时为崔承嗣哭过。 她或许不自知,但孟疏在暗中清楚地记得,在她发现崔承嗣受了箭伤,带她奔袭回营的路上坠马, 她无措地跪在他身边, 双眸蓄满了晶莹。 他从未在明姝脸上见过如此仓惶之色,她是他的阿姐, 舍龙帮一把手, 烟霭缭绕中若隐若现的, 永远是一张芙蓉远山, 八方不动的笑靥。 却为崔承嗣失态至此。 孟疏如何欺骗自己,那一刻, 她的心不在崔承嗣身上?可为什么,他明明比崔承嗣更早认识她, 和她朝夕相对,为她舍生忘死, 为什么她不能回头看他一眼? 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唯一能说服自己的, 就是他没有亲手替她杀了郭破胡,让崔承嗣抢了功劳。 明姝想不起来了,睫羽轻颤, 不太自在地望向别处:“孟疏, 都是没影儿的事,你胡说什么呢?阿姐我不过是个擅长钻营的商人, 喜欢阿谀奉承的骗子, 崔承嗣怎么会喜欢一个骗子?我有自知之明。” 明姝又看向孟疏,见他脸上、身上纱布血迹斑斑, 面露忧愁道,“倒是你,以后行事不要那么莽撞,若伤了性命,让我怎么办呢?” “阿姐会为我伤心?” “白眼狼,把你阿姐当成什么人了?”明姝狐眸一挑,嗔道,“我养你这么大,在你心底如此薄情寡义?” 孟疏颊面泛红,自觉失言,“对不起,阿姐,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阿姐,你的伤如何了?帐中人多眼杂,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进去看你,只好托人给你送些药。” 明姝扭身走道,“死不了。去忙吧,别跟着我了。生怕全天下不知道你和我相熟?” 明姝原想去找崔承嗣,再去探望他。好在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见他紧跟着自己,明姝顿住步子,“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气。药你拿回去,留着自己用,我还缺一瓶金疮药吗?留下来反倒落人口实。” 她身份特殊,崔承嗣无论如何也不能短了她的用度。 孟疏眸色稍沉,这才不跟了。 他眺望明姝,她已经走出很远,伶俜的倩影被月色拉得很长,仿佛遥不可及。 他什么时候,才能让她觉得,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用处? * 中军帐中,众将领分列营帐两侧,岑雪衣已被褪去甲胄,绑缚麻绳,跪在崔承嗣和岑绍懿面前。 崔承嗣眉宇沉肃,以手支颌,指节轻叩红木案。冷漠疏离中,又透着丝倦燥。 岑绍懿果然为了岑雪衣过来。这个老滑头,崔承嗣被二十万吡罗军围困的时候,他率部在渭河河谷打转,岑雪衣刚出事,他便快马加鞭赶至。 才见崔承嗣,便上前主动赔罪,声称一切都是博望侯的过错。领路的博望侯,原是吡罗俘虏,此次重返故地,生了异心,故意带错队。岑绍懿已经杀了他,取了他项上人头,送给崔承嗣。 人都死了,崔承嗣怎么追责? 让崔承嗣意外的是,明姝曾派人带公主信物寻到渭河河谷,敕令岑绍懿驰援。他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落在岑雪衣身上。 “岑雪衣奉军令护送公主,却陷公主于敌营,违抗军令,监守自盗,是为罪一。为己之私,残害金枝,让瀚海军损兵折将,是为罪二。岑叔,军法如山,你与我谈宽宏大量?” 岑雪衣耷拉着脑袋,却是嗤笑了声。 她在囚笼里,在此刻,终于彻底分明了,不论她是否主动招认,崔承嗣都要杀她。不为旁的,他想给明姝报仇。 不然那么多将领,甚至她养父替她求情,他为何无动于衷?可怜她当初一颗真心向明月,明月却照沟渠。 “贤侄,小题大做了不是?小衣与你青梅竹马,订过娃娃亲。她不过一时昏了头脑,又没有铸成大错,念在她主动认错,又是初犯,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这一次不行吗?”岑绍懿捋了捋短须,笑道。 岑绍懿和崔承嗣的养父不同,身上没有一丝儒将风度,却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笑起来有两分吓人。 岑绍懿一开口,立刻有将领附和。崔承嗣环视四周,哂道:“若为私情枉法,如何治军?还是说,今日我滥杀无辜,罔顾军法,也可以逍遥法外?” 他赫然攥起长柄斧,直指岑雪衣面门:“那我便劈死她!” 崔承嗣举动骇人,岑雪衣悚然一顿,向后跌坐在地。李澍上前一步,劝道:“嗣哥,不要冲动!” 他们等岑绍懿过来再审岑雪衣,也是为了避免落岑绍懿口实,怎么能私自了断? 岑雪衣眼眸赤红,看着自己被斧锋削断的一缕碎发,却是冷笑了声:“让他杀,他早被那昭国的公主蒙了心。我们岑家和他们崔家,何时像他一样,心都偏皇帝老儿那边去了?” “小衣!”李澍见她不怕死般火上浇油,生怕崔承嗣又掀翻桌子掐死她,连忙将她拉远了点,“你少说两句!” 廷州瀚海军与剑东军割据一方日久,帐中都是两军心腹,她自然不怕说大逆不道之话。 昭国立国不到五年,皇帝的宝座都没坐稳,边军自是轻慢。岑雪衣在军中多年,虽然有错,小惩大戒便罢了,还可以卖岑绍懿一个人情。但顾念明姝是崔承嗣的妻子,众将又不敢多言。 崔承嗣指骨寸寸攥响,盯着岑雪衣,骇然道:“既然你愿领死,来人,拖出去砍了!” “嗣哥!(太尉)!” 众人一时愣住。 明姝才到帐外,便听得这一句。她停驻原地,也为崔承嗣的杀伐果决所吓。 岑雪衣突然哭喊起来,想是死到临头又怕了,不敢赴死,懊悔自己为什么爱崔承嗣,平白被他折辱,哭喊了会,便扑向岑绍懿道“阿耶救我”,直求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 士卒进帐要拉走岑雪衣,剑东军十将虞侯挥戈阻拦,场面一时僵持。崔承嗣站起身,拖着长柄斧走到岑雪衣面前。 如果他们不愿意,他可以亲自送岑雪衣一程。 他大掌扣住岑雪衣头顶,连带乌发和头皮一并攥起,迫使她仰头。 岑雪衣头皮剧痛,被他森鸷的目光盯得心跳骤停,豆大的泪水从扭曲的眼孔中涌出。 “崔承嗣,你,你松开我!”她恐惧地挣扎。 岑绍懿眸光抖动,紧跟着站起来:“你若杀了小女并无不可,但你若杀未来的吡罗可敦,是否要掂量再三?” 哭声戛然而止,崔承嗣顿了动作,连岑雪衣不明所以,望向岑绍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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