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你让我去和亲?” 岑绍懿道:“郭破胡身死,苏农黑惶恐之下,定会率部撤离王庭,让我们扑场空,何况我们孤军深入,补给消耗靡费,朝廷无力支持。我已经上书请求皇上与吡罗部议和,并将小女送往吡罗和亲,就此止战。” “你怎么敢?!”崔承嗣额前青筋陡爆,斧头回旋,横在岑绍懿脖颈前。他竟然敢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讨好吡罗人,毁掉西征? 岑绍懿后退半步,那条红木案生生裂成两半。 他依然面不改色,凛凛笑道:“此次西征,博望侯叛变,我们本就失去了先机。你已经破了郭破胡部,为曷萨那削弱了苏农黑部。西戎地广人稀,此一役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犯边,目的也算达成一半。再打下去,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 崔承嗣眉心抖动,愤怒在胸腔滚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岑绍懿敢过来,因为他早就拿到了止战和亲的圣旨。 岑绍懿原本就不想让西征成功,刻意贻误战机,卖吡罗部一个人情。 只是十年秣马厉兵,为山九仞,却败在自己人手里,何其可悲! 崔承嗣一斧头砍下去,锋刃深深陷进地里,指骨硌答作响。 “夫君。”恍惚间,崔承嗣听到声温柔的呼唤。他皱眉,摁了摁箭伤崩裂的背脊,暗哂自己是想明姝想疯了,又出现了幻觉。 下一秒,却见明姝款步而入,对众人还礼后,笑吟吟走向他:“夫君,你的伤口还没好,怎么大动干戈了?” 她未施粉黛,笑靥却如春日微风,拂得人骨酥身软。 崔承嗣张了张口,却不知能对她说什么。 他本想替她杀了岑雪衣。 明姝温软的柔荑握住了他森寒的鹰钩甲套,让他松手,“算了夫君,消消气,先坐下吧。” 她似乎了解了一切,却不埋怨。 明姝拽了拽他的手掌,没有拽动,又拽了拽他的胳膊,也没有拽动。他湛蓝的眸中透出丝不解,反扣住她的手。 “为什么?”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和剑东军撕破脸。 明姝狐眸微掀,却是对着岑绍懿莞尔道:“岑太尉已经说了,他将要把岑姑娘送往吡罗和亲,结束西征复通商贸,这样不也很好吗?何况如今瀚海军孤军深入日久,补给难为,将士们都思家心切。若为我一人之私,陷三军于险境,我岂不愧疚难安?” 和亲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岑雪衣若能献出己身,为昭国和西域和平发挥余热,保证两地商道亨通,也算遭了报应了。 素来也有地方节度使将爱女送往外邦和亲,以维系两地和平,岑绍懿深爱自己的续弦,爱屋及乌,只想到了这个办法,来保全岑雪衣。 岑雪衣再不愿,也不得不将功折罪。 明姝好说歹说,崔承嗣表情才有所松动。可他仍旧愤懑难平,拔出长柄斧劈向岑雪衣。在众人刺耳的惊叫声中,劈断了岑雪衣身上的麻绳。 “营地简陋,岑节度若无旁事,恕不远送!”他掀开帐帘,沉步而去。 岑绍懿默立了会,却是领了他的怒火。 总归达成目的了,让他斥责两句又如何? 他慈笑着看向岑雪衣,岑雪衣趴坐在地,却几乎将唇咬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岑绍懿背着她把她卖了。他绝不是为了救她,倘若他早已经拿到了圣旨,便是在她害明姝前,就有将她送到吡罗和亲的想法了。 她揉着自己疼痛的头皮,环视四周,又将视线落在明姝身上。她一袭碧蓝罗裙,容颜娇冶,可真从容高贵啊,她那么从容高贵,更衬得自己像个小丑。 没想到她素日怯弱愚蠢,竟能想到诈自己认罪的办法。 既然自己如今又多了个未来吡罗可敦的身份,三军凯旋的路上,她不信崔承嗣能一直看顾明姝。 一不过软弱可欺的公主罢了,再会耍小聪明,又如何与她斗?
第45章 岑雪衣的处置已有结果, 明姝也不便留在帐中,便向众将告辞,追崔承嗣而出。 岑绍懿却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明姝背影。 他第一次见到明姝真容,色如春晓, 唇若点降, 狐眸微微挑起,颇有西子捧心的风流韵致, 却又不是病美人。 明姝的容颜与记忆中的挚爱面容重叠一处, 以至岑雪衣好几次唤他, 他都没听见。 “阿耶, 你当真要把我送到吡罗部?”等人走了,岑雪衣委屈上脸, 不禁撅嘴质问。 她掸了掸身上青灰,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到底是不敢相信, 养母赵氏最疼她,而岑绍懿最疼赵氏。赵氏怎么忍心将她嫁到西戎? 她原本能嫁的可是崔承嗣啊, 再不济, 也能从州府中挑个最俊秀的儿郎, 如今却沦落到给番邦老男人做续弦的境地。 岑绍懿稍稍回神,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阿耶知道你心气难平,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围办法。其实这是你三哥的主意。” “元深哥?”岑雪衣十分意外, 岑元深虽然和她是异父异母的兄妹,但平日对她也颇为宠溺。 岑绍懿挥退守卫, 待帐中彻底静下来, 才道:“你人前称他三哥,但你我心知肚明, 他贵为前燕太子,我们岑家也是前燕旧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阿耶本来想借此次西征的机会,让崔承嗣与朝廷生龃龉,好让他投靠我们。没想到他却选择了和我们决裂,既然如此,我们只能拉拢西戎,为以后举大计筹谋了。” 岑绍懿故意贻误军机,在瀚海军中安插细作,便是为了让崔承嗣连吃败仗,引王室猜忌。奈何崔承嗣没有上套,他也没能按计划回援,得到崔承嗣的信任。 岑绍懿拍了拍岑雪衣的肩膀,又道:“小衣,阿耶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只是阿耶和太子殿下都需要你。若能得吡罗人襄助复立燕国,莫说一个崔承嗣,就是十个崔承嗣,阿耶也替你绑来,让他跪在床榻前伺候你。” 岑雪衣眼前一亮:“当真?” “你怀疑阿耶?” 岑雪衣见过他发火的模样,当即不敢再问了。她只是有点郁闷,瞥向那被劈烂的红木案,和地上散落的麻绳,眼底又恨意汹涌。 如果崔承嗣能为背弃她付出代价,她当然可以忍耐。 她看中的人,必须属于她。 * 云阴风黑,风沙怒号。明姝摸黑寻了半日,才知道崔承嗣离开后,去了她的公主帐。她撩起帐帘入内,却见崔承嗣倒在地上,血染红了身下的雪貂褥子。 “夫君?”明姝心慌,蹲下探他的鼻息,却见他指节微动,发出一声闷哼。他被岑绍懿气大了,一番挥戈下,箭伤和刀伤崩裂,失血过多,短暂昏迷了片刻。听到明姝的声音,长睫颤动,勉强睁开眼。 他素来如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只是潇洒地出了营地。 他要的不是和亲止战,而是一举攻入吡罗王庭,杀死吡罗可汗苏农黑。 他要吡罗人永远不敢再踏入中原半步。 他实在无法用平和的心态继续面对岑绍懿父女,他们一唱一和,让筹谋多年的西征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气闷让他躲到了这里,寻片刻清净。 “夫君,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明姝知道他体寒,若是止不住血,怕是会伤了性命。她手足无措地用帕子捂住他的背脊,又觉得隔着玄甲根本无济于事,可是她扣不掉玄甲,只得道,“我叫行军大夫来。” 她才转过身,一只大掌却攥住了她的手腕:“别去。” 明姝回眸,却见崔承嗣撑着褥子半坐起来,径直解开了玄甲扔到一边,“公主替他照顾我。” 那寒光凛凛的铁衣都染上了血锈味,月白色的圆领长衫,也血迹斑斑。尽管他凄惨得叫明姝不忍看,可她还是秀眉轻蹙,嗔道:“夫君好大的架子,我哪能替代大夫呢?” 崔承嗣却挑捏起她的下巴,坚持道:“我说能,便能。” “那又如何?”明姝觉得他在胡闹,撇掉他的手,眼下情况危及,她还是叫大夫来稳妥。 崔承嗣却将她锁进臂弯中,声音愈发沉哑:“现在我不想看到外人。” 他的怀抱纵然很紧,但明姝能感觉到,他冷得齿关发抖,应是寒毒又发作了。新伤加旧患,便是耍点脾气,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她暂且原谅他。 明姝默了会,又挣开他,崔承嗣皱眉,显然不满她的举动,明姝忍不住道:“夫君,既然让我照顾,总该让我替你打盆热水,擦拭伤口吧?” 崔承嗣这才松开明姝,双掌向后撑着褥子,衣襟也因此微微敞开。他便这样,用沉静的眸打量明姝,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想打水。 没想到他在伤中,臂力也那么惊人,明姝揉了揉被抱得生疼的胳膊,走到盆架子旁,将瓷壶中的温水倒进银盆中,帕子浸了浸拧干,又回到他身边。 她动作不快,回身时才发现,崔承嗣已经解开了圆领衫的系扣。他的伤多在背脊,所以他主动背过身,将上衫褪下。 昏霭的烛光中,他双臂微曲,抵着垂下的交领中衣,背脊筋肉勃发,健硕紧实,叫明姝瞧着脸热。 明姝轻轻合眸,勉力让自己不要遐想,将他的长发绾到肩膀一侧,将温热的巾帕卷起,沾了沾他伤口边的血水。帐中太安静了,以至于明姝能清楚地听到烛火哔剥声,甚至是自己紧张的呼吸。 她本不是这样不从容的人,可是联想到这些日子他对自己做的种种,禁不住心猿意马。他的伤口猩红狰狞刺目,血也擦不净,擦着擦着,明姝心中一恸,不免软声问:“夫君,你闯入郭破胡营救我,是为了给父皇一个交代吧?倘若我死在行军途中,父皇一定会问责你,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她得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便“信口开河”,崔承嗣突然回身,森森眸光锁定她:“你是这样以为的?” 明姝的巾帕啪一声落在两人腿边。 仰头,狐眸光影漾动,忽然觉得口干。她想要后退半步,崔承嗣却扣住了她的肩膀。他以为自己表露得已经很明显了,尽管他一直矢口否认,可是她竟然这么问。 他又想,这样也好,如果她这么误会他,至少他不必去思考她和孟疏的关系,她也无法嘲笑他情深可怜。 于是他没有辩驳,但也没了让明姝照顾的心思,双臂稍稍用力,中衣套回上身。 “公主不必麻烦了。” 明显的愠怒,叫明姝无措。这次她不用再确定,孟疏肯定在诓她,如果崔承嗣只是玩玩她,怎么会救了她之后,还要为她杀死郭破胡,对岑雪衣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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