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连谢府自家人都不知道的事,商贤又是从哪听说的? 他色淡如水一笑。 是细作。 想那谢灵玄身边,早就潜伏了他人的细作,窥伺已久,至少数年。 “今夜我安置在你处,你先去净身沐浴罢。” 黛青无所适从地揪了揪裙摆,从前都是她服侍公子沐浴的,如今怎地公子叫她先去沐浴,那谁来服侍公子? 她犹豫着,“公子,不用奴婢伺候么?” 谢灵玄道,“我已洗过了。” 黛青这才自行去沐汤。 黛青一走,谢灵玄独自坐在屋内。 窗牗大开,寒凉的夜风洒进来,一圈圈黑色的漩涡揉进谢灵玄的眼底深处。 他抬手将手腕上那串檀木佛珠丢到一边,扣了扣桌子,两个黑衣的行者顿时出现。 谢灵玄清冷问,“人带来了?” …… 少顷,黛青洗罢了回到卧房来,却见卧房一片漆黑,灯烛不知何时被灭掉了。 她试探叫了两声,“公子?”却无人应答。 黛青惴惴不安,摸着黑想把烛火点起来,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摔,径而倒在了罗汉榻上。 她膝盖磕得有些痛,随即感觉有人压了上来,揽住她的腰身。 黛青长叹了口气,“公子,原来您在这儿。您怎么不把灯点起来?” 谢灵玄不语,昏暗中,他的皮肤好粗糙,一摸之下满是砂砾感,下巴竟还有细细密密的胡茬儿。 黛青微讶,她刚才没留意,公子的胡须竟这样扎手么? 谢灵玄一言不发,只不住地抱她,似乎很激动似的,还有点点滴滴的泪水滴落在她肌肤上。 黛青霍然一惊,随即浓情渐动,“公子,您这是怎地了?” 谢灵玄把她的手心拿出来,急切地在她手心乱比划,仿佛是在写字。不过黛青匆忙之间根本辨不清他要写什么。 她柔声说,“公子,您要什么?为何不能直接吩咐奴婢去做?” 然任凭她怎么问,谢灵玄都像变了哑巴,就是一声不吭。 说来倒也奇怪,方才他还对她冷冷淡淡的,这会儿却浓情蜜意,跟久别重逢一般。 黛青心头升起疑惑,借着月光仔细看了面前男子一眼,见那张脸确实是谢灵玄无疑,这才安心。 她温柔地搂住他,将他亲住。 他身子剧烈颤了颤,随即也不动弹了,躺在罗汉榻上。 …… 另一头的冷月清辉下,温初弦披了斗篷,和女使汐月一同等在水云居的一个小侧门前。 她黄昏的时候曾叫乐桃回温府一趟,把云渺叫来。乐桃是骑快马去的,此刻算起来时辰差不多了。 趁今日谢灵玄歇在黛青处,温初弦才能得以偷偷从卧房溜出来。否则有谢灵玄在,定然是不允她从娘家乱带人的。 半晌小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人来了。 云渺见了温初弦,又感激又喜悦,上来就要给她行叩拜大礼。温初弦怕动静太大被人发现,连忙阻止了。 主仆几人正待回房之时,不远处的抄手廊猛然有一行人影过去了。 一刹那间,温初弦嗅到了一股极熟悉极熟悉的气息,仿佛从她记忆深处涌来,她一瞬间凝固了。 汐月安慰道,“夫人宽心,不是朝咱们来的。许是运煤的佣人。” 温初弦摇摇头,那几人的背影很快隐去。 她盯看了良久,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才怔怔翕动双唇,自言自语说,“刚才……我好像看见玄哥哥了。” 汐月不禁疑惑。 玄哥哥,那是夫人对公子的爱称吗? 刚才那几人指不定是哪院子的小厮,怎么会是公子。 就算是公子,他们夫妻二人日日都见,夫人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想来公子今日歇在黛姨娘处,夫人心头抑郁,才有感而发吧。 · 翌日黛青梳了妇人髻,很早就过来给温初弦请安。 黛青昨夜刚承了雨露,今早粉面含娇,浑身上下都透着旖旎的味道。 昨夜谢灵玄虽然很奇怪,但对她还是疼惜的,可比白日里暖乎多了。 黛青请求温初弦说,“妾身想给家里写一封信,将这喜事报给他们知,不知夫人答应么?” 温初弦无精打采,精神很差,乐桃正给她揉太阳穴。 “写吧。写完给我看一眼,我叫人送出去。” 黛青喜悦道,“多谢夫人。” 谢灵玄从前对她弃如敝屣,疏离冷淡,黛青总是在温初弦这世家女面前抬不起头。 没承主君的宠,家里人并不相信她捏住了谢灵玄的心。 干爹曾训导过她,男人都是见色忘智的东西,要想揪住他们,必得在床帐里。 只有她夜里伺候了谢灵玄,干爹才能真正放心。 如今她名正言顺地被娇宠了一夜,而且她特意借着月光看了那人的脸,衣冠相貌,确实就是公子本人没错。 报给干爹,干爹定然会高兴。 黛青有些得意忘形,给温初弦敬茶时洒了水,却也没跪地求谅。 温初弦自然晓得这妮子得了谢灵玄的宠爱,有底气了,再不必对她这个傀儡夫人奴颜婢骨了。 温初弦本来已把云渺从温府叫来,预备着好好整饬整饬黛青这无法无天的婢子的,昨晚却整夜梦魇,睡不着觉,今日精神全无。 她不会认错的。昨夜闪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玄哥哥。 她虽然没看清脸,但她与他青梅竹马情谊匪浅,他身上的气息和感觉是不会说谎的。 可玄哥哥不是已经落水死了么,怎会月夜诈尸般地出现在谢府?谢灵玄又怎么容许? 太多的疑团如迷雾遮在眼前,再这么下去,温初弦真要怀疑自己的神志会出问题。 午后黛青把家书写好,交予温初弦验看。都是些寻常叙家常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温初弦便叫人封了口,送将出去。 黛青暗暗藏了一个小心机,她使用的信笺是特制的,表面上只写了些不疼不痒的话,其实浸泡在水中后,会浮现出另外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来,那才是她真正要传递的情报。 她干爹是商府的商相爷,她此番就是要把谢灵玄幸了她的事告知商贤。 为了掩人耳目,书信从不送到商府去,都是送到城外一个寒窑里——她名义上的娘家。商府会派密使过来取走。 做细作虽然凶险,但按这一套办法做下来,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几年里她从没出过差错,谢灵玄在落水前常忙于读书,性格温懦,也从没发现过。 眼见温初弦答应了帮她送信,黛青心满意足,却在此时忽见一婢子上来给温初弦递果盘,一看之下竟是云渺。 黛青恫然一惊,那个因下迷-药被公子赶出去的贱-婢,竟还能回到谢府中? 重见故人,云渺扬眉吐气,主动上前一步,“黛姊姊,许久不见。如今我服侍夫人。” 黛青这一惊实匪浅。 温初弦蓄意养了云渺在身边,是想给公子再添一个妾室,分她的宠么? 常听闻,大家族的主母不会自降身份下场斗妾室,温初弦眼见她得宠了还不慌不忙,原来是算计着这一招呢。 云渺长得比她貌美些,床帐内也更狐媚些。从前她和云渺同为通房时,云渺就总是占上风。如今乍然回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心里再不愿,表面也得装作一团和气。 黛青勉强道,“……是,好久不见。” 云渺这么乍一出现,黛青如掉了刺的刺猬,方才那股洋洋自得劲儿全没了。 温初弦嗤,看来她找到了一把制衡黛姨娘的利器。 当下她还有话要跟黛姨娘说,便叫云渺把果盘给黛姨娘端过去,主动示好。 温初弦道,“难为你昨日刚承恩,今儿就这样勤勉地给我请安。我这主母也没什么好东西要赏你的,妆台上那对明月耳珰你便拿去吧,以后便是一房的姐妹。” 黛青满以为温初弦对自己满怀敌意,此时见她竟温言相呵,起身拜道,“妾身多谢夫人赏赐!” 当下屏退了周遭众人,温初弦要和黛青单独说些妇人的私房话。 “你在公子身边多少年了?” “五年了。” 温初弦哦了一声,“那你和云渺两人,都是很了解夫君的吧。” 黛青道,“不敢。不过妾身服侍公子衣食住行,没有不尽心的。” 温初弦想从最熟悉谢灵玄的人开始下手,把他是假非真的事捅出去,便蓄意引导说,“夫君之前落了水,病了好一阵,如今晚上常常头疼。你们在服侍夫君的时候,也要小心仔细着。” 她这话说得隐蔽,黛青不疑有它。 “夫人提醒得是,公子从前喜喝味淡的茶,五年来口味从没变过。可昨日妾身给公子沏了淡茶,公子却兴致寥寥。妾身已记住,今后为公子沏酽茶。” 温初弦长长叹息,“夫君患了失忆症,一开始连我都认不出来。你们之前烧我送的东西,不就是他吩咐的么?” 黛青略有些惭愧,“其实那日妾身也不想烧夫人的箱匣,只是公子有命,不得不遵。” 温初弦絮絮叨叨,“夫君的性情变化真的好大,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这几日读话本,偶然看见双生子兄弟互相顶替,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你说夫君会不会也有什么双生子兄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这话包含的意味太深沉,含有明显的挑拨,黛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夫人说笑了,这事怎么可能。” 温初弦笑笑,“确实,我随口一说。” 黛青低头蹙眉,连连眨着眼睛。 她不是傻子,岂能听不懂温初弦话里话外的暗示。难道公子性情大变不是因为失忆,而是因为换了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焉能有两个长相完全一样的人? 黛青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 是与不是,这都是一条重要的疑点,她得告诉干爹。 …… 水云居的卧房中摆了一尊白衣菩萨相,谢灵玄每日早晚三炷清香,膜拜,念《保安经》,许愿心。 他闭目念经的样子干净纯粹,一身白雪袍,无恶念无恶心,万法皆空,众善奉行,跟初冬第一片雪花般纤尘不染。 温初弦不知他这样的人信佛,到底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惩戒。可能他死后也怕下地狱吧,所以才这般虔诚地在佛前赎罪愆。 眼看着三日之期就要满了,温初弦即将解除禁足,可长公主命她抄的佛经还一字未动。于是她便临时抱佛脚,抄写经文。 谢灵玄见了,不疾不徐地坐在旁边的雕花旧木床上,凝视了她一会儿,伸手招呼,“过来。” 温初弦目不斜视地运笔,“我还没抄完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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