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这几日是去哪了?叫为夫好找。” 温初弦吸了吸鼻子,沉默半晌, 接过了那杯热茶。 柔韧幽深的茗香,升清降浊, 益智清神,令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 她放在嘴边,视死如归地呷了一小口, 唇腔微苦。 茶没毒。 是了, 她已落在谢灵玄手中了, 他确实没必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方式杀她。 谢灵玄看出她的怀疑, 不屑一顾。 轻抚她鬓间可爱的青丝,他的动作很轻柔,似秋日里一片杏叶拂面,让人抵触都无从抵起。 “娘子知不知道,母亲因为你都快急疯了。岳丈大人生怕你出什么事,这些日子也是没日没夜地找你,你却在外面玩得很欢快啊。” 温初弦握着微烫的茶杯,哑然说不出话。 她被他圈着如瘿附体,本能将他推开。他这般假惺惺做什么,慢慢折磨,还不如直接死来得痛快。 “你早就发现我了,是不是?那些强盗就是你指使来抢我的,今日也是你命人把我绑来勾栏的。” 她语言很是冒撞,索性将话挑明了,“……耍弄一个满地乱跑的白痴,是不是很好玩?” 他道,“娘子?” 温初弦漠然说,“别叫这个。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再跟你做什么夫妻,你杀了我也好,随你的便。” 谢灵玄微微冷笑,“你说的是气话吗?” 温初弦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默然半晌,“你既不愿意与我做夫妻,直说便是了,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夫妻讲求缘分,两厢情愿,情谐意美。她这样把他当成陌生人、仇雠,又怎么做得了夫妻呢。 “那。温小姐。” 他改了口,“我这么唤你,心里可舒坦了?” 温初弦嗤之以鼻,和他再说一句话都是脏了自己,起身便走。 门虚掩着,走到门外才发现有两个黑塔般的汉子守卫着,她根本出不去。 身后响起谢灵玄泠泠的嗓音,“温小姐,你去哪儿呢?” 他敲了下桌子,桌上那一叠银票发生了细微的沙沙声。 温初弦回过头来。 “我是花了重金才买下温小姐的,麻烦温小姐也讲一讲道德,让我这钱花得值一点。”他漾唇角,泛起一些些风尘的肮脏味,“既做不成夫妻,一夜露水情缘还是能成的,是吧?” 温初弦顿感到一阵耻辱,气塞胸膛,忿然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甩了谢灵玄一个耳光。 谢灵玄被打得微歪了下,脸侧还被她尖锐的指甲划出了血。 他缓缓回过神来,神色却仍然宁静。 摸了摸脸上绯红的血迹,悄声问,“殴打客人啊?” 温初弦扬手再打,谢灵玄却将她纤秀的手腕攥住了。他没使多大力气,只是象征性地阻止她,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她。 “放开我。” 温初弦细汗溢出,警告了句,“不然我就咬舌自尽,跟你同归于尽。” 谢灵玄眉梢儿轻佻,有恃无恐。 “你怎么跟我同归于尽?” 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实如蜻蜓撼石柱。 他食指漫不经心地弹开她眼尾的一滴泪珠,“是你不愿与我做夫妻的。那么在这种地方,两个不认识的男女,不就得按规矩来吗?” 以礼相待,只是因为他们还是夫妻,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虽然她骗他,背弃他,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跟他恩断义绝。 但既失了夫妻这层关系,那这一切礼数便不必坚持了。 谢灵玄松开她,大大咧咧坐回到小榻上,“过来,伺候伺候我。” 温初弦鄙夷,如石像一般凝固不动。 他笑讥道,“怎么,需要我把鸨母叫来,教你怎么做?” 温初弦嘴角颤了颤,终于,还是朝他走来。 她一双眸已红如兔目。 温初弦含满恨泪,十根柔荑径直去抓他的衣衫,把他那袭雪袍抓得皱皱巴巴。她使的劲儿那么大那么狠,像是两只利爪,直接把他抓死一般。 谢灵玄不怿问,“温小姐这是什么态度?你晓不晓得姑娘该怎么伺候人?” 他制止了她,挥手叫个人。 温初弦已泪眼朦胧,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大概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妇人。 谢灵玄道,“带她去走一圈。” 那妇人应了,拉起温初弦。 出了这间房间,外堂一片靡靡,媚语莺声,吵得人头晕目眩。 妇人自称玉娘,她告诉温初弦,姑娘面对主顾时,是要卑躬屈膝的,站得绝对不可以比客人高,眼睛也绝不能直视客人。 掌掴客人,抓毁客人的衣衫,更是不允许的。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给这儿的姑娘定的,玉娘一眼就看出温初弦不是这儿的姑娘。 玉娘道,“瞧你的模样,是大家的千金吧?怪不得妈妈把你当菩萨似地供着。我也知道,屋里那位俊公子不是什么客人,就是你的夫君。他大老远从长安城过来,日夜兼程,眼都熬红了,就为了接你回去,他心里是有你的。你去跟你家夫君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回家去吧。再这么硬刚,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玉娘絮絮说了一会儿,温初弦却浑如一滩死水,充耳不闻。玉娘见温初弦不听劝,叹了声,也不敢耽搁太久,便将人送回去。 玉娘只是个局外人,她劝温初弦的话,也都是从外人的角度提出的。 玉娘并不晓得,温初弦现在不是在赌气或逞强……她是实打实地绝望,由内而外的绝望。 她是攒足了多大的勇气,才从谢府跑出来的?兜兜转转,却一直在谢灵玄的五指山下,或者说,她根本就没跑出来过。 从一开始的出府,她就活在他的注视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伎俩,不过是他手指缝儿流出的慈悲,他愿意陪她玩罢了。 这种挫败的感觉,才真叫人心灰意冷。 回去再次面对谢灵玄,他正倚在如意靠枕上,微阖着双眼,静静等候着她。玉娘将房门关上,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问,“会了吗?” 温初弦迟滞地走过去,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短短几步路,走得比几千里还长。 谢灵玄的目光随她游走。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走到他面前。 沉默半晌,双唇几度艰难开合,才终于纡尊降贵地叫了句,“夫君。” 语气冰冷无比,极不情愿。 谢灵玄轻呵了声。 “温小姐忘了,你已不做我娘子了,我们也不是夫妻了。温小姐抛弃亲眷,与人私奔,给家族蒙羞,你这一声夫君,还真是令人不敢当。” 温初弦抬脸,青涩稚嫩的雪肤上,满是隐忍的泪痕。她捏了捏拳,双膝软下,跪在了他面前。衣裙散在地上,轻软胜绵,白梅花瓣。 傲慢和清高被碾成灰尘,她已如他所愿,如勾栏女子一般侍奉客人。 “求……夫君,原谅,初弦。” 谢灵玄偏偏头,神色这才朦胧了几分。 他将她低垂的下巴抬起,眸如春水,溅出几分风月之意来。他手臂绵缠在她白雪似的秀颈上,将她轻轻提了起来。 姑娘曼妙的身姿臣服在他脚下,谢灵玄本打算再装一会儿的,可是算了吧,他装不下去了。 她背着他跟人私奔,败尽了谢家的脸面……他在来的路上,本想了一千个恶主意来惩罚她的,可眼高手低。 温初弦顺从地倒在他怀里,像个没有活气的木偶。可饶是木偶,也仍那样美丽,每一寸都恰好长在他心尖上,令他无法抑制地着迷。 他没法告诉她这几日他有多想她,他的手段如此卑劣,他有多想她,她就有多恨他。 一番握雨携云,朦胧恍惚。 芙蓉帐内,柔情缱绻,软语温存。 温初弦迎合,樱唇上却全无气血。 暗处的目光,是浓烈的仇恨。 可她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硬刚了,她把眼下的旖旎当成一场报复,一边迎合着他,一边把藏在手中的小剪刀扎向他的心窝。 谢灵玄避了避,心窝便没扎上,偏了数分。她弱骨纤腰,手上的力气本不大,剪刀又小,便没有深入到他肺叶的致命处。饶是如此,猩红的血还是从他心口一侧汩汩流出。 血的腥味,弥漫在床帐的小空间内,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初弦。” 谢灵玄将她覆在怀中,密如雨点地吻她,似全然没看见那伤口。 情到浓处,他说,“今生我欠你的就欠着吧,咱们就这么互相恨下去吧,也挺好的。来世让我沦落为畜,鸟衔环狗结草,加倍还你。” 这一辈子,他是没法再放手了。 谢灵玄说罢,便敲了下她手腕,她手心的剪刀应声落在地上。 …… 翌日天朗气清。 品芳楼的妈妈和少数几个姑娘知道,长安城大名鼎鼎的谢氏夫妇竟落脚到她们这里来了。 素闻这一对夫妻伉俪情深,今日竟也闹了小变扭,谢夫人离家而走,谢公子苦追挽留,两人俱是含情……这对夫妻,连吵架都能吵出一段佳话来。 不过心里清楚归清楚,谁也不敢乱说话。朝中右相,不是她们可以品头论足的。 温初弦第二日随谢灵玄下楼来,头上戴了个帷帽,据说是昨儿哭红了眼睛,今日怕羞,不肯见人。 她的表情被遮住无从得知,但她的手臂一直挽着她夫君,螓首低垂,不肯离开她夫君一步。 官轿已为二人备好了。 长安城有名的佳儿佳妇来此,虽秘而不宣,但还是引起了一些当地百姓的注目。 好几人躲躲闪闪地在暗处,想一瞥那位温氏美娇娘的风姿。 谢灵玄正要扶温初弦上轿,蓦然瞥见不远处有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专算姻缘。 瞽者摸骨测字,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喃喃自语一番,“难得二位有这么般配的夫妻相,可情路却十分坎坷,甚至遭厄运,将来一方必被另一方所克,无有善终……” 瞽者目盲,不知这二位是长安城的第一夫妇,生辰八字怎会不合,只一味胡诌些恶心人的话,好骗人畏惧,多花些银钱来消灾。 帷帽下的温初弦闻此颤了颤,似颇为动容。 谢灵玄皱眉,兴致败坏,甩下铜钱便离去。 街头骗术,大多不可信。 温初弦随谢灵玄乘轿而去,浑浑噩噩,也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她这些天在外劳累奔波,实是精疲力尽,眼皮一合上就不想睁开,一直伏在谢灵玄膝头沉沉打盹儿。 饿了或渴了,只需吱一声,片刻就会有可口之物送来。 轿子颠簸,有时候温初弦迷迷糊糊地听到谢灵玄在跟她说话。她懒困地把脸埋在他冗长的衣襟里,用他衣袖遮挡轿窗洒进来的耀目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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