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我不爱他?” 她蓄意晃了晃冗长衣摆下的一双脚,铃铛泠泠作响。 萧游眼白缠着血丝,听这声音更心烦意乱。这双铃铛,是她在出逃时千方百计想解下来的,此刻却故意拿来气他。 说她爱谢灵玄,他打死也不信。 那样一个软吞的男人,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呢? 萧游实在难以索解她为何要出尔反尔,阴晴不定,明明求自己“救救她”,如今却又不肯听他的劝告,心甘情愿留在谢灵玄身边。 她一定是在报复他。她想让他生气懊恼,却不该拿终生幸福来开玩笑。 “如果你跟他和离,我和你一块,” 萧游凑近了她一步,在她耳边说,“我向你保证。” 他现在是商府公子,她想要的富贵生活,他都可以给她,不会比谢灵玄差一点。 萧游说完此句,心跳怦怦地等待温初弦回答,却见温初弦忽然面如土色,一双秀眉紧蹙起来。 回头一看,才恍然意识到谢灵玄正站在不远处,幽幽打量着他们。 萧游始料未及,立即退开一步。 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温初弦脸色不豫,垂眸走到谢灵玄身边去。那样子哪有半分名门主母的风范,浑如一个被丈夫欺惯了的受气小媳妇。 谢灵玄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了片刻,冰冰凉凉,却并未当着萧游的面多说什么。 温初弦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开了。 萧游心下慌疑,担忧谢灵玄会因此而责怪温初弦。 仔细想想,那一日温初弦为何会那样惊慌畏惧地说“救救她”?谢灵玄必然待她不好。 像谢家这种自恃清高的门户,必然看重妇眷的贞洁。……谢灵玄该不会是那种爱打媳妇的软弱男人,背地里凌虐温初弦,所以她才迟迟不敢跟他和离的吧? 思及此处,萧游更是心急如焚。 一顿席面吃得神游天外,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商子祯喝醉了,先回房休息。 云渺也不胜酒力,如今她已是大小姐,对谢灵玄和温初弦这俩旧主也没从前那么尊重,打了个照面,便转回闺房绣花去了。 唯有萧游还留在席面上。 他偷瞄谢氏夫妇,见两人神色如常。酒过三巡,谢灵玄借着醒酒的由头暂时离席,顺便把温初弦也带走了。 萧游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随那夫妻二人,来到会客室隐蔽的厢房中,暗聆他们的对话。 从前在谢府时萧游就总偷聆这二人。如今再做来,实是轻车熟路。 若是谢灵玄真敢下手责打温初弦,他就叫手下家丁将谢灵玄叉开,救一救她。 …… 这一处会客厢房在临近垂花门的地方,和商府几位公子小姐的房室挨着,仅有一墙之隔。 冬日里天干物燥,若是这里飘点火星走了水,恐会殃及内院,所以商贤命人在这处放了许多水缸,以备不时之需。 二喜正在忙着帮商府小厮抬礼品箱子,他明明是谢府下人,却最热心肠不过,到了商府还殷勤做事。 谢灵玄不在意这些小节,于这僻静处,单单提了温初弦来审。 “给我蹬鼻子上脸?” 温初弦知他指的是刚才她与萧游说话的事,绞着衣裙,恹恹不乐说,“不是我,是他先跟我说话的。” 谢灵玄抬了她莹润光泽的下巴,“怎么,现在会姘-头都不避着我了?” 温初弦不悦地打掉他的手。 “你别无理取闹。” 他怀有恶念地感叹道,“虽说你与我现在夜里睡在一块,白日里你心心念念的,还是你的玄哥哥,是不是?” 泛起一个寒意的笑来又说,“倘若你玄哥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朝三暮四地勾搭其他男子,得伤心成什么样?说不定他还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你算账。” 温初弦冷怒,抬手又要给谢灵玄一个耳光。 他为什么总要提玄哥哥?玄哥哥已经死了,被他害死了,他如此耿耿于怀地羞辱一个死人,真是不堪中的不堪,下作中的下作。 这一巴掌未落实,谢灵玄没让她打,径直将她双臂挽住。 她挣扎了两下,徒劳无功,便也不挣扎,气得笑了,“好吧,你说得不错,就算你把我这副身子磋磨烂了,我的心也只属于玄哥哥一人。” 谢灵玄最反感这些话,眸中的残温更褪了几分,手上只微微加大了力气,便疼得她经受不住,眼泪直涌。并不是普通的痛,是又痒又痛,他折磨人总有花招儿。 “用不用我在这儿好好伺候伺候你?” 他那些恶蛇毒蝎之语又在她耳边晕开,“……让我刮目看看,你为了你的玄哥哥,心究竟有多坚贞呢?” 温初弦瞥向他那副邪气又可恨的样子,嗤之以鼻,却不得不暂时败下阵来,以躲过旦夕之危,“别。谢灵玄,我错了,你饶过我。” 虽是恳求,却敷衍得很,一点求饶的诚意都没有。 她近来就是一只小狐狸,道歉求饶的话说得比什么都溜,转眼却还是我行我素,仍做些事说些话来把他气个半死。 谢灵玄有时破罐破摔地想,不如弄死她算了,倒省去千丝万缕的烦恼。 两人正当对峙时,忽闻窗外一窸窸窣窣之声,似人的脚步声。 门虚掩着,一人影迅速滑过。 谢灵玄抬高声线,不怿地问了句,“谁?” 他有密语要与温初弦说,来此会客厢房前,明明命商氏下人暂时退下的。 那人影本来还遮遮掩掩,闻谢灵玄发觉,便也不躲了,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竟是萧游。 谢灵玄哑然失笑,“原来是商公子。” 萧游直面谢灵玄,神色显得难以置信,却又沾点幸灾乐祸。 他咳了咳,义正言辞说,“放开初弦。” 谢灵玄疑惑地睨了眼温初弦,温初弦耷拉着眼皮,静默不语,自顾自地理着衣衫。 “什么意思?” 萧游道,“都闻谢家长公子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巨变,还患了失忆症,邪门得紧。今日才知晓,原来您并不是谢公子啊,真是演得一手好戏,连亲生母亲都骗过去了。” 很显然,方才谢灵玄和温初弦的那番话,都被萧游给偷听见了。 谢灵玄沉吟片刻,心下鄙夷,面色上依旧维持着和颜,“商公子。我夫妇来您府上做客,您却偷偷摸摸地听墙角,恐不是待客之道吧?” “若是我把此事扬出去呢?” 萧游把他打断,“……陛下,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为真正的谢公子报仇,将您抓起来问罪?” 冒充朝廷一品命官,罪名可不轻,判个车裂都绰绰有余了。 萧游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何温初弦会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变心,又为何她宁愿私逃也不敢和谢灵玄提和离——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谢灵玄。 他既撞上了此事,就不能袖手旁观。 谢灵玄面对这样的威胁,笑了下。 他回头柔腻地望向温初弦,心照不宣,仿佛在调侃她。 温初弦如芒在背,窘迫,尴尬。当初她也是这样直白又幼稚地揭穿他的,甚至还告到了长公主面前,那样拼命,到最后还不是自讨苦吃。 “确实会。” 谢灵玄轻轻附和了声,“所以,商公子您今日偶然知道了这桩事,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游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几不可察的目光落到了温初弦身上。 “如果你放了温小姐,或许我也能放你一马,替你保守这桩秘密。” …… 会客间厢房升起滚滚浓烟时,商贤正与几位亲近的客人谈话。那几位客人都身居朝廷要职,是他的左右手。 忽听到外面嚎叫“走水了!走水了——” 商贤惊得手中酒杯都没拿住。 起火的地方在垂花门附近,一连三排房,包括会客间和几位公子小姐的房间。 商子祯正在卧房酣睡,被这滔天的火势殃及不说,远道而来的谢氏夫妇却也正在会客间休息,汹汹大火也将二人困在其中。 待好不容易救人出来时,谢公子浑身尽是灼伤,他怀中的温小姐也被烟熏到了,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睛。 冬日里空气浮躁,一起火就是一场大祸。临近的几间房室几乎全被大火燎尽,一片狼藉,总共找到三具烧得焦黑的尸身,还有好几个受伤的丫鬟和小厮。 商贤抱着其中一具哭得撕心裂肺,本就稀疏斑白的头发簌簌而落。 火起时,商子祯少爷正醉卧在房中,自是当场被烧死了,新认来的云渺小姐也被活活困在了火圈中丢了性命。剩余的一具尸身,却是萧游的,不知为何他也死在了会客室。 长公主闻商府起火的消息,惊得几欲晕去,竟弃了马车,径自骑快马赶来。 见儿子谢灵玄正阖眼昏着,手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烧伤,柔肠百转,心疼如刀割。 长公主抱着自己儿子痛哭,谢灵玄微微睁开眼睛,“母亲别担忧,儿子没事,初弦也没事。” 长公主真是后悔不迭,就不该让玄儿来参与商氏这不祥的席面,否则他怎会伤成这样? 问起火因,竟是宾客送的礼品箱子中藏了火油,厨房的一丁点火星飘过去,就孽生了这场祸事。 但要究到底是哪一位宾客蓄意在礼品中藏火油,根本无从查起,因为所有礼品已都变成了炭灰。 温初弦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会儿,心口的闭塞之意渐渐退去,吐出一口淤血,这才转危为安。 长公主套车,要带她和谢灵玄回去。 商贤赶过来,歇斯底里地叫人将谢灵玄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他纵火杀人,害死了他的儿子商子祯。 长公主拦在谢灵玄身边,愤愤不平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今日原是你商府摆宴,害得我玄儿险些葬身火场,你们却还要恶人先告状,诬赖我家纵火?” 谢灵玄咳嗽了声,“相爷确实搞错了。” 长公主脾气火爆,且又身份尊贵,若在平时商贤还真不愿和她直接撕破脸。 但今日之事,商贤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论满场泱泱宾客中,除了谢灵玄又有谁胆敢如此放肆? 府中一片狼藉,商贤手中又没有证据,实在无法强留谢家母子,只得先行放人。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告到太后娘娘那儿去,他也一定要谢家人血债血偿。 当下谢灵玄扶温初弦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中,见温初弦坐稳了,自己才上来。 他伤痕累累的手抚摸温初弦被熏得发灰的脸蛋,眸中泛起怜惜之意,“娘子没事吧?” 温初弦摇摇头,她没事,只是心口有点闷罢了。 出了聒噪喧哗的商府,外面一片风烟俱净。黄昏的碎云染在天边,颜色潋滟无两,犹如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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