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置诸侯如狗彘,众人多怨,现在天象如此妖异,若山陵有……襁褓中的太子是唯一正统,她又是太子的亲娘,唯一的弱处就是太子太小,恒王殿下、梁王殿下又都在长安,森然而立。她需要朝臣的拥戴。谁最能拥戴?自然是百官之长,是丞相!只要我父振臂一呼,她便可名正言顺临朝摄政事。所有朝臣都会认她的。到时……殿下还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无限语意,尽在不言中。 “难得你这个草包都能看到这一步。”齐湄笑着:“也是,现在恐怕大字不识的白丁都晓得这个道理了……”她眉一竖,语气骤厉:“可我如要巴结她,如何不趁早呢?如今我出头,动了她的人,已经和她撕破脸了。你等倒好,于墙下之影窃藏汝等贼身,等一日东风压倒西风,便如墙头之草又向东倒。你,有没有回去把你那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体胖如山的老父扶起来,一记耳刮抽醒,问她如果皇后临朝,孤当如何自处呢?孤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脏事,孤从头到尾,不为求权,不为求钱,所求独不过李弈这猪狗不如的一条命!李弈他替我杀了吗?他不是还好好在诏狱里活着吗?你……你父,你们无尺寸之功,倒觍脸给我要起人来?真的当孤好糊弄吗?” 齐湄越说越气,将手中箭折成两半,掷到郑无伤足下。 郑无伤匆忙躲闪,靴子仍被箭簇扎了一下,疼得嗷嗷直叫。 “哎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李弈……那蛮夫袍泽部曲死绝,人已经在诏狱里残了,出来也是个废人。殿下不要见小利忘大利!” 齐湄犹不解气,将桌上滚烫的茶杯也望他身上砸。郑无伤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腿,乍然便起半身油皮。 他出身名门,从小就是武安侯世子,也是众星拱月捧大,在齐湄这里做小伏低日子长了,如今被疼痛一激,那盘旋在喉口足足半日的词便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你这……你这疯妇!” 齐湄怒到极处,浑身都发抖,取过侍女捧的装了满满一壶箭的箭囊,未及掷出,郑无伤已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她满壶箭雨,砸到了门槛上。 噼噼啪啪的巨响,和撕心裂肺一句“滚!” …… 齐湄的急怒如狂风暴雨,顷刻之间,漆盒瓶罐横七竖八倒着,箭矢如雨洒了一地,她的婢女仆从都跑到了屋外,整间屋子里像被暴雨摧残过,人迹不存。 死寂之中,有声细若蚊蚋。 “是她和她的家奴,先不要我的。” 齐湄喃喃。 她低着头,蓬乱的头发垂到肩头,遮挡了颜面,自言自语:“她恨我母亲,不肯和任何沾了我母亲的人结成姻亲。她把自己的亲妹妹变成了一个笑话,还要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使她的家奴羞辱我……羞辱我……” 她一阵冷笑,肩头发起颤。 “可为什么……她把一步一步都告诉我……” 朱令月当场叛变时,她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如得重宝、欣喜若狂。 只为她这个步步谨慎的皇嫂终于有阴谋叫她窥知,露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破绽,她不过如此。 可现在郑家在问她要人,代表皇后明明早就料到。 甚至送人这种事都恨不得昭告天下。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明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齐湄以为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眼眶发红、眼睛充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抱着壶、瑟瑟发抖的女子,两道鞭痕深深烙入她的脸颊,两道泪痕冲刷惨如死人的面。 齐湄不堪自己如此一幕被人窥知,抓住箭矢,手肘都抬到肩高,却终没下手。 她背靠冷屏,无礼箕坐,微笑:“贱奴,你在看孤笑话。” 朱令月满脸布满泪水,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从前孤最瞧你不起。皇嫂是凤凰,你就是误入她巢穴的鸦鹊。你本下贱之身,靠皇后得荣华,却忘荣宠之根,两面三刀,背信负义,落得这个下场,孤真是击节称快。可连你这个孤最瞧不起的……贱奴,现在都在看孤的笑话。” 她连连自嘲,几乎笑得背过气去。 朱令月面色被屈辱涨红,缺了的耳朵和鞭痕让她宛如修罗,嘴角却诡异的绽开一个笑,笑痕将她面上泪水分割得横七竖八——“长公主殿下。” 她声音哑得几辨不清:“奴婢只是贱民,奴婢年纪小的时候,一脚踩错,误入进来,不懂事……” “滚。” 齐湄听她言语絮叨,仍旧是小气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一个字也不愿再与她多说。 朱令月跪在那里,迟迟未动,双目看着她:“殿下现在知道了吗?” 齐湄皱着眉,没有接话。 她却笑了,一个明熙至极的笑,整张血泪交加的脸像绽放的花。 “甚么都是假的,血亲、友人、邻里、家仆,都是不可信的。” “殿下现在,最该相信的是奴婢啊。因为……因为什么都是假的,唯有仇恨,唯有仇恨才是真的。” 朱令月抬起脸,仰着头,直视着她。 齐湄至此,才认认真真看了她第一眼。 朱令月本生了一张与她姐姐相似的面容,又有楚女的风情,婀娜婉约。只是气质猥琐,又破了相,但她此刻虽惧怕得浑身发抖,还是毫不躲闪直视着她,表情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竟是称得上美的。 她匍匐膝行过来,低下头,将受伤脸面贴到她鞋底。 齐湄蹙了蹙眉,却没有抗拒。 朱令月不在意脸上被沾污了,摩挲她的鞋,仿佛得了天下最重的珍宝,兰息婉叹,呵于其上。 “奴婢见了长公主殿下第一面,就想这样跪在殿下的足底……”她说:“那日殿下手挽雕弓、骑着那匹神气的雪骢。” “那可是奴从小就好想摸一摸而不得的……灵驹呵。”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6 14:31:01~2021-11-18 09: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ruko 6瓶;酒窝 5瓶;可乐一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山河(七) 桂宫, 明光殿。 这是曲折宫檐所掩的深深一隅,光照不进来, 唯燃着一树一树锃亮铜枝灯, 香薰浓的像雾。 更往深处走,是一间偏殿的耳房,榻上隐隐约约见被衾裹着一柱, 似人影,却一动也不动。 除却那雅黄锦面的被随着微弱呼吸一起一伏着,便再没其他分毫生气。 此时, 一身形伛偻的老内监在靠近。 殿里铺垫着厚厚的氍毹, 内监倾身屈膝如掠翅行鸦, 皂靴踏地没有一点声音。 他苍如枯槁的手,掀开一点床帘,问守在两侧的宫娥。 “殿下还没醒?” “还未。” “太医看过了?” “看过了,奴婢按照吩咐,一日三回喂过药。” “你且下去吧。” “诺。” 老太监已经老的没了人形,腰也直不起,布满褶皱鹰眼四掠, 老鹞子一样观察着四周动静。 发觉没有一点人影和丝毫响动之后,枯枝一样的手才把柔软丝绸长幕掀起来, 挂在了金钩上。 床上躺着的, 竟赫然是当前“失踪”在皇宫里的恒王齐渐。 他头上缠着一圈浸润药汁的纱布,面苍如死,嘴唇干裂起皮。 老太监摸摸索索,从怀里掏一个白饵。 食物香气才飘出, 榻上躺的尸体一般的齐渐忽的挺身坐起来, 闪电般拿起那个白饵塞到口里狼吞虎咽。 老太监被吓得手一抖, 恐他哽着,忙拍他的背,声音压到极致:“殿下慢点……慢点……” 齐渐被面碎所呛,又不敢咳出声,用手捂着嘴,脸色顷刻通红,呛出了泪。 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双目湿漉漉,小声问道:“阿公,我已四天没吃东西了。太医来了包扎伤口,我怕被看出来大气也不敢出,她们就给我喂药,喂水,也不喂粥饭。我这两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难道皇兄昏迷一日,我也要假装一日。万一他一直不好不坏,我岂不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 内监颤声说:“乘龙之机,千载难逢。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奴婢想在这里挨饿且不能哩!” 齐渐默默没了声,低下头啃那干硬的饼,双腮鼓出,泪水滴到饼上。 原来那日齐凌遇刺时,齐渐也在。 齐渐舍命相护,不甚坠马,当场晕厥过去。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一起被带到了桂宫,负责暂时照料他起居的是这个名叫周清的老内监。 老内监悄悄对他说,皇帝伤得很重,比所有人想象之中都要重。 宫里议论的“荧惑守心”多半就应在这里,他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见过先帝驾崩的光景,御前现在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守备森严,滴水不入。 但由于齐渐救驾负伤,他便成为了这个紧密顶罩下唯一的例外—— 这是千载难逢的,最好、最好的时机。 他让齐渐假装昏迷,如此便可拖延留在禁中。 如此一来,等山陵崩塌之时,便可控制左右,篡诏摄政,更甚者,直接继承大统。 周清说:“未足两周岁的奶娃娃,继位当如何?儿小母健,必成大患,殿下乃正统,又正当春秋鼎盛之节,殿下才是社稷安定之所望。” …… 周清的话在齐渐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齐渐为先帝第六子,出生那年作为嫡长兄的齐凌就当了太子,譬居北辰,众星拱之。 齐渐母亲去世得早,养在掖挺里,和东宫的太子如天壤之别。 掖挺的皇子虽也有官学,但并不精细,连他的骑射,都是长兄手把手教的。 齐凌于他,不止是长兄,更似父似师,更是君。 君臣之分早已分明。因先帝后来也去得早,一部分孺慕之情都转移到兄长身上,对他尊敬深爱。 齐渐心思纯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吴王齐鸿作乱的时候,还咒骂他不忠不孝不义。 齐凌虽待诸侯严苛,但对齐渐极好,经常让他随侍左右,时不时委以重任。 那日,齐凌遇刺坠马,看着地上困野兽的铁蒺藜扎入他身,鲜血奔涌而出,齐渐恨不得能以身相替。 他痛的眼里窜血,不顾性命危险的冲上去,想用身体为兄长垫一垫,因冲的太快,才撞晕了过去。 幸而没有撞到鹿角和铁蒺藜,否则开膛破肚,哪有命在? 若换作十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桂宫假装昏迷……数着手指头、熬着日子,等待最敬爱的兄长驾崩。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4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