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虽上下一头雾水,但皇命在前,后命在后,不敢耽误,很快将移宫的日子定了。 当日,清晨天还未亮,皇后已在昭台宫严妆以待。 前来假节迎接的是太仆、右将军、录尚书事的谢谊和护军将军、驸马都尉赵睿,规格之高可迎御驾。 谢谊十分客气,在朱晏亭对着代表御驾亲迎的节旄行过礼后,自己向朱晏亭行了揖礼。“恭迎皇后殿下回宫。” 赵睿也随他行礼。 朱晏亭一一回了话,对赵睿说:“恭喜将军。” 赵睿垂头深揖:“末将感沐皇恩,战兢惶恐,唯效死以报。” 赵睿在平诸王这几年屡屡获晋封,执掌禁军,如今定亲同昌长公主,作了驸马都尉,真正当了王家“自己人”,正是春风得意时。 对比当初战功在他之上的李弈,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袍泽离散、生死悬于一线的阶下囚,实有云泥之别。 赵睿自忖自己着实显眼了些,因此对朱晏亭格外尊敬殷勤,唯恐露出一点骄气,招人刺心,奉迎不迭。 凤辇没有走昭台宫过昆明台到建章宫再入未央宫这条熟悉的道路,而是绕道桂宫,到了皇帝居住的“禁中”。 桂宫、未央、长乐三宫紧紧挨连,宫殿群极其庞大,各殿相对独立,如座座孤岛耸峙,依靠道道飞桥廊道相连。 桂宫宫台轩阁飞檐叠着飞檐、楼影镀着楼影;刀戟甲士刺棱棱、白森森,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些这些会像幢幢门扉一样合拢、密雨一样的箭矢会朝人飞来的错觉。 恰这日,腹中孩儿偏与她为难,制造些不厉害、又不容忽视的疼。 仿佛还未出生,已经知道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至雍门时,朱晏亭下令驻辇。 新任的中宫仆叩拜检视时,见她额上已起一层密汗,融了脂腻香粉。 朱晏亭闭着眼睛,面白如纸,只吩咐了三个字:“侍妆奁。” 捧着妆奁进来的是椒房殿新晋的女御长,斑白的发一丝不苟的挽着,先用白绢擦拭汗水,再扑上粉英遮掩汗渍。 数十人在雍门下,周遭却十分安静。 日光明晃晃流泻,燥热让人希望有一点声音,哪怕是风声和蝉噪也好。 女御长整罢了仪容,没有立即退下,而是低眉顺眼微笑道:“当年,奴婢在长亭殿做事,还被抬举给章华长公主梳过一次头,长公主的头发也和殿下一般浓密,缎子一样。” 朱晏亭且惊且疑看了她一眼,这批替换的宫人一定会让齐凌过目定夺,竟还能用到长亭殿的老人……她从这细微处又觉出了一丝安排者的温情,苍白面色稍得缓慰。 命鸾刀启盒,赏赐给她一只寸许、足一斤的金蝉。 凤辇并没有直接去未央宫,而是转道入桂宫,停明光殿,近禁中。 御前的女官来将朱晏亭扶下辇,没有引到正殿,也没去燕居侧殿,而是绕侧阙登级而上,最终停在了一处高台上。 卫士戒备极严,周遭几乎达到了几步一哨、十步一巡的程度。 台上四面视野开阔,繁复逶迤的复道天街、叠次的重檐庑殿如浩瀚海上堆拥的粼粼波浪。长风浩吹,当中立着萧萧肃肃的一道身影,远看衣袍被风卷散,她心里一提,走近了见脊背挺着,依稀旧精神,心才稍稍放下。 行礼问安后,她抬起眼,看见齐凌双目也正望着她,一如往日,全无异常。 风满高台,朱晏亭有千言万语想诉,却像都被掠过耳梢的呼呼长风带走了。 “你来。”齐凌对她招了招手。 她便似受到蛊惑般的,孤身走了过去。 高台有仞百尺,其下刀戟之光凛凛的泛着寒白,是一座良木锦绣堆起来的悬崖峭壁,她轻轻巧巧立在轩畔,身体还没有怎么显怀,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落下去。 齐凌轻轻抓住了她在衣袖下的手,察觉那只手冰冷,手心里有汗,似惧似疑的猛蜷了一下。 他轻轻一叹:“皇后惧高?” 朱晏亭闭了闭眼:“高台多悲风。” 齐凌问:“朕一直有个疑问,书里写,楚有九嶷山,覆有云梦泽,茫茫不见日。有人说,一息台能远观云梦泽,吹纳九嶷云气。章华的一息台究竟有多高?”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像无数次说惯了家常,这般娓娓耳侧,莫名让人心定下来。 朱晏亭此时才察觉,他的手早已被风吹凉了,与她手指相缠,浅浅接在袖口,她不愿放开。 提起一息台,她侧了侧头,陷入对故乡的回忆中,跳得极烈的胸口稍得平复,风也不再绞喉,呼吸逐渐顺畅了。 “很高,像天梯一样,太阳会从丹鸾台的屋檐上升起,月亮从阶梯下沉下去。我小时候像真的站在丹鸾台顶上抓到过星辰。”朱晏亭面上浮起微笑,想起那是一个夏日黄昏,她抓到一道星辰亮光,又叫又跳,唤侍女让母亲一定要来,小心翼翼捧起来摊开手,不过是一只飞散的流萤。 “后来,妾十五岁离开了丹鸾台,一直到长大十八岁才得以再回去看一眼,却发现它才十几丈高,不过是三重楼叠在一起。后来妾入了宫,又发现它还不如龙首山的天阶一半高,和椒房殿比起来,都如山岳和砂砾了。”朱晏亭不无失落的道:“可能是我那时候小,看哪里都很大、很高。我长高了罢?” 齐凌含笑听她说完,忽抬起手作势要拍她脑袋,停在华胜葳蕤的额发畔。 冰凉的袖口拂在面上,朱晏亭先发觉自己像小姑娘一样红了面容,才看到自己簪的横斜参差的凤尾簪将他风中卷缠的衣袍划破、勾了丝。 她忙抬起头伸手去解。 齐凌的气息就在她耳边,忽然问:“朕如果早点上禀父皇,迎你作太子妃,你会不会过得好些?” 那根凤尾簪做得极其精致,明明是金子雕铸的,却不知弯了多少曲丝、折转了多少遍,绸丝绞入其中,越理越散,越钻越深,剪不断,理还乱。 她的指节也像要被缠进去,心间一阵的颤。 “我若是太子妃,会坐视舅舅夷平我的母族吗?” 齐凌笑着打趣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恐怕又要来一出‘窃符救赵’……唉,你……” “我窃不到符的。”朱晏亭认真道:“你会赐死我,否则你的太子之位也不保,这就是为什么舅舅不让我早早的嫁给你。” 齐凌听得心中一寒,他忽然发现,自己恨透了朱晏亭这一丝浸透入骨的清醒,却也几乎发疯的执迷着她的这点清醒。 穿破这些锦绣堆叠的权欲、声色犬马的愉悦、世人共迷共做的华丽惨淡迷梦。她从未脱出其中,却过早的清醒过来,从幽渊之底望着他。 因着那点将她装点得孤高矜贵的清醒。在这一瞬间,他终于释怀,问出了那句话。 “是你做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这里有疫情病例,媒体就很苦逼,这时间好忙,久等了。有个好消息跟大家分享一下,《最近江湖有点苏》马上就要出版了,由于出版社要求,改名叫《浪迹江湖》,里面有6000字的番外《钱塘江潮》。 好想看见自己的字被纸张印出来啊,好谢谢一直支持我的大家。抽20人分20000晋江币,评论本章可抽,周六开奖,谢谢你们!感谢在2021-10-20 23:22:13~2021-10-27 13:4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芸子 43瓶;Bting 12瓶;雪花星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山河(四) 朱晏亭曾经在丹鸾台上听她的老师说过先朝的一件旧事。 时厉帝景泽元年, 登基不久,有星孛于大角。 中书令预言“不出三年, 国有大丧。” 厉帝说“皇后与朕对临天下, 亦足发塞大丧之变。” 杀其妻梁氏,夷其族。 …… 昨晚,移宫前夜, 鸾刀也忧心忡忡找到她,将这个故事旧事重提。 “奴婢还是心慌得不行,眼皮跳了一夜。” 鸾刀拉着她的手, 蹲在她身前, 仰头望着她:“殿下, 天象如此,又有诡谣。如今殿下既是陛下最大的敌人,怎能心存侥幸……移宫之事,何不拖上几日,待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朱晏亭摇摇头道:“不行,如果龙体有万一……”一瞬,胸口如被一双巨手揉过, 生疼从腹下上剖,如电掣过。 身体里都要被搅散了, 她语气还是像冷水一样平淡:“到时宫中大变, 太子在桂宫,我在上林苑,又失金印,坐同被废。任何一个参将都可以封宫杀我, 我将毫无还手之力。” 金印一定是拿不回的。当务之急, 是要迅速把太子接到身边。 就算不能, 也一定要在后主所居的椒房殿里,在明面上保持六宫有主的局势,或可一搏。 “这趟回宫,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了。” “奴婢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宫殿,对一国之母反是龙潭虎穴。”鸾刀话有愤懑。 “只要陛下在一日,我就不会有事的。”朱晏亭道:“我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不会杀我。怕只怕……” 最怕,齐凌已经不在了,或者是已经不能掌控局势了。 再英明专权的皇帝,一旦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坏事都会相继发生。 人性会逐渐显山露水,一切都会慢慢脱离掌控,所有人都会开始图谋自己的下一步。 朱晏亭在心里自嘲:我不也已经开始谋划了吗? 就算齐凌还在,她也怕他已生猜忌之心。 现在天象如此妖异,如果他有不测,长乐宫没有太后,第一顺位名正言顺可以携幼子掌权的年轻皇后是他现在最大的政敌,最他该斩尽杀绝的人。 这个政敌出身不清白,之前还做出了违令抗旨禁中调兵的事。 她还怕明日移宫见不到他,只会见到他周遭的人,传话的人只会加深猜忌。 君王周遭的拥趸者会裹挟着、在人赶人、话传话中曲折了真相。 这两种情形都极有可能发生。 情势十分不明朗。 鸾刀怔怔良久,垂下脸面,将脸伏在她膝上。对她没有显怀的平平腹部,微哽恳求:“小殿下,你可莫出了岔子,一定要保护好你的母后。” 朱晏亭失笑道:“他才多小,鸿蒙未知一婴孩,是我要保护他呀。”她用手扣鸾刀单薄的肩胛:“昱儿、这个孩子、李郎、还有你……我亲人不多了,活着一日,都会保护你们的。” “才不过几年啊,殿下……” 鸾刀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裙子。“我怎么记得你还是娇弱得吹不得风的嫩苗,什么时候就长得华盖一样,还要给别人遮风挡雨呢?” …… 鸾刀忧从中来,泣涕不止,反过来是朱晏亭安慰了她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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