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虽未明言,但其实她非常、非常害怕,这害怕源于未知。 兵刃刀戈高悬于顶,恐惧像附骨之疽,时不时就窜出来在心上咬一口。 可害怕于她都是不允许的,心情稍一起伏就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儿。 面有惧色也会影响到周遭的人,使人心离散。 她作为皇后,必须如定海神针一样,杵在这里。 不管内心如何坍塌崩溃,也需严妆华服,宝相端坐。 整整一日,她觉得自己像是提线偶人,只按部就班做着旁人安排好的事,不能放任自己多想。 此刻,她手被自己夫郎握着,周遭无人侍立,这一处桂宫高台将千万宫檐踏于足下,周遭风盛,袖口体温绵绵传来,仿佛天下之大已不剩旁人。 她终于可从即将溺毙的水底攀着天光凫上去,喘出一口气。 是以在齐凌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思维出现了些微顿滞,愣愣反问:“什么事?”然后瞬间明白过来,面色苍白。 她面上浮现不可置信之色,非为他疑己,而是为他就这么问了出来。 已经做好准备,要过幽昧险隘的曲折之道、承受四面八方疑心和冷箭、最后才得以命叩问的门,忽而就在面前开敞了。 齐凌是玩弄心术最好的高手,当头一句话便是剖心彻肺、洞皮破骨的一剑,将一切血肉模糊的摊到了明面上。 于朱晏亭来说,这一刻的坦诚是比黑暗更绝望的猜忌里唯一的安慰。 有多难过就有多庆幸,已经一口气走到这条路最尽头,“不过如此”。 “那天陛下去看我,挡着屏风,只有一道影子。” 她眼里浮起泪花,面上却绽开了笑:“阿弟,你连伤都怕我看见,却怀疑是我?” “我没有信心。”齐凌面色胜她苍白,双目一错不错的凝在她面上,未有丝毫所避,未有丝毫所掩,坦陈内心的恐惧和失败:“你放弃过我太多次了。” 一句话,便让朱晏亭愣了神。 违令抗旨、禁中调兵……她确实狠狠辜负过他的信任,在做了这些事以后,她不知怎么反驳这句话。她的一只手还在他掌内,冰冷得像握着一块冰。 她身体逃避向后退。 齐凌于是又将另外一只手覆了上去,将她握紧。 “阿姊,这话我只问你一遍。你说什么,我都信。” 朱晏亭看到他的手背上有擦伤的痕迹,已初结了痂,爬虫一样蜿蜒,隐入袖口。 齐凌轻声道:“我太需要你说一句话了,什么都好。” “我……” 朱晏亭感觉面上发痒,才惊觉泪水已经冲刷面庞。 她急忙抽手想掩,手却被紧紧攥着。 退无可退,只能将垂泪双目、湿透脸庞坦露在他面前。 她是章华的小公主,是千娇百媚的妻子,是端庄内敛的皇后,是一身孤勇的郡国遗姝,也是玩弄心计的朱晏亭。 她胡作为非,骄横跋扈,忽近忽远,喜怒不定,心绪莫测,不可相托。 可她在哭。 似是一瞬梦里千重万重的蓬山都下起了大雨。 梦里梦外,宫阁亭台万重的终途,月色之下,回避不开的她的身影。 可笑世上造化万般,偏偏就要生此一人,只需望着你哭,你便一句话也说不得,兵败如溃。 罢了,罢了。 她还在拼命想说什么。 “够了。” 齐凌忙长叹一口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打断她欲言又止的话:“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他的手也在颤,朱晏亭从来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抖成这样,分明是一只能开五石弓,执掌乾坤重器也没有丝毫偏挪的手。 他的伤…… 她心里又急又酸又涩又苦,霎时间五味交陈,几乎要绝望了。 恐他要走,朱晏亭忙抓住了他的袖口。 “陛下……” “我每一次放弃你,都是放弃我自己。” 话寻到一个出口,就像流动的风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就这么,忽然便吹过了。 “我是放弃我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定定的看着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一字一句的道:“放弃我对陛下刻骨铭心的思念,放弃我能在你身上得到的快乐,放弃我作一个寻常妇人的对夫郎的恋慕。” 朱晏亭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 她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隐忍了太久的情绪一齐迸发,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冲,几乎要昏厥过去——若真能昏过去倒也好。 却还意识清醒的站着,恍然间似乎瞧见他眼眶已经红了,可面容都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 在风里站太久了,鬓发被吹得飞乱,撩在面上,发着痒。 “众口铄黄金,与君生别离。” “就算陛下最终还是会疑我。”她眼中泪光破碎,深深吸着气,只剩下一丝气力,努力陈情:“可我从未想过要谋刺。”唇舌张合,面颊始终有一丝短线珠子一样浅浅淡淡的湿痕坠落。 “因为……” 话噎在喉口,她抽噎之声至此浓至极,几乎喘不上气,似乎身体也在逃避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 最终,肩膀妥协一样脱力垂下,妥协到底。认了因情而生的怯懦。 “因为我害怕。若……若没有你……未央宫这么大……” 话止半句,已被猛地揽入了怀抱。 她自剖心腑,一席话如呕心出,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挣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任他搂抱,被他熟悉的气息弥天盖地包裹,才明白究竟渴望了多久。 怎么会不渴望呢? 她努力手往上抬着,挽上他宽阔肩膀。 涸辙之鲋,梦入深海。 纠葛之蔓,绕上树冠。 感觉他有力臂膀稳稳绕在后腰,手揉拢垂落凉凉青丝,听他梦呓一样喃喃唤着“阿姊、阿姊”。 摊开她的手,放入一物,又握拢。 她抽泣着应,泪水不多时就湿透了他的肩头衣裳。 她用手臂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脖颈,五指丹蔻深深嵌入他脊间沟窝里。 暗自期盼时间便停驻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一点。 她恍然生出自己当真要和他合为一体的错觉,因他身体像裂开了一般,忽生出大片的红色血花开绽,急速晕染,大朵大朵绽在了他玄色的衣袖,染红了金线纹章,血腥味猛地浓浓袭入了鼻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7 13:43:16~2021-10-31 19:4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一瓶、ym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lia 19瓶;囧架架 17瓶;别烦!长蘑菇呢! 15瓶;siqisiqi、oiwsyo、podanerchu 10瓶;mio 9瓶;Phyllis~、今天、虾吃海草呀、奶味咕 5瓶;我骑将军之战马误入桃 3瓶;之林 2瓶;2Ov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山河(五) 朱晏亭感觉齐凌覆在后脑上的手力道越来越轻, 闻到血腥味,她方愣怔一瞬, 一名面生的内监已经悄无声息的快速窜上了高台, 搀托起摇摇欲坠的君主。 “陛下……”她情急之中方寸骤乱,向前一步要够,匆匆敢来的曹舒与她打上照面。 曹舒元徽年已迁任中书谒者令, 轶六百石,掌通章奏,不再奉左右起居事。 曹舒面色严峻, 如临大敌, 抬目与朱晏亭目光交汇, 又将视线往四下一掠。 提醒她当下最重要的事。 朱晏亭立时会心,睫毛一闪,稳了心神,道。 “陛……陛下有些累了,传辇。” 肩舆早就备好了,数人抬上来。 齐凌此时已嘴唇发白,双目紧阖。曹舒打帘, 两人将他搀扶了进去,旋即退出来, 帘帷沉沉落下。 朱晏亭面色如雪, 双眉紧蹙,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帘间,直到帷幔将他面容遮挡。 曹舒见她目光又惊又痛,心里生疑, 屈身将行。 朱晏亭视线忽咬住了他, 疾声高唤:“请中书令留步!” 曹舒令肩舆先行, 屈身行礼,低声道:“皇后殿下,非常之时,御前不可有须臾无奴婢。”他着貂蝉冠,衣华服,却不见矜色。依旧是习惯性的佝偻着,发间已有星星之白,数日未见,整个人竟老了一圈。 却步深揖,一句话像过耳的风,轻轻刮至:“无则生变。” 只四个字,将此际禁中御前如临深渊的危机局势轻描淡写的描出棱角。 话音刚刚过耳,他疾步跟了上去,人已在数十尺开外。 顷刻之间,高台之上留下朱晏亭一人,仿佛刚才发生的是幻梦一场,齐凌从来没有召见过她。 周遭有谒者、黄门、卫士。皇后的舆驾还在不远处,谢谊赵睿等仍厚着她归宫。 朱晏亭却迟迟未动,她手揩拭到泪痕遍布的面上,温热腥甜浮颊,用另外一只手拭去,污了丝绸袖面。她看着袖口血迹,泪水滴上去,血随之晕开。 她提裙下台阶,登辇下令:“跟随御驾。” 凤辇被抬起来了,却没有动。 朱晏亭声音再度自里传来:“跟随御驾。” 还是没有动。 她掀开帘幕,见谢谊挡在队列最前,持着那柄代表君王的节杖。 “陛下旨意,请殿下速归未央宫。” 朱晏亭冷冷问:“圣旨何在?” 谢谊道:“是陛下的口谕,节杖在此,臣不敢擅专。” “那孤向卿等传方才陛下下的口谕,陛下下旨,传孤至明光殿侍驾。” 谢谊未尝想有此变,整个人愣怔了:“这……传旨的应当是中书令。” “卿昨日见君上得口谕,孤方才见君上得口谕,当依孤,还是依卿。” 朱晏亭说完,见谢谊还没有让路的意思,陡然厉喝:“谢谊,孤这个皇后,你当是什么?” “臣不敢。” 谢谊匆匆应答,被她陡然发难削去了大半气势,欲立还避,难以抉择,左右顾盼,向赵睿投去求救的眼神。 赵睿悄悄与他耳语:“帝之妻,太子之母,君取祸甚。” 谢谊面色一白:“可圣谕……既有口谕,应当是中书令传旨,不若我谴人一问?” “烈日底下,你要殿下等?”赵睿提醒他:“莫谓言之不预,皇后孕中,若出什么差错,你我都是灭族之祸。” “然则如何?”谢谊进退不得,额起密汗,神情堪称绝望。 赵睿用他二人才能听清的低语,说:“此一时,彼一时。皇后殿下说陛下有诏,众人皆闻。若为矫诏,我当为公作证。” 谢谊至此如梦初醒。 虽然赵睿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谊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放行。而是捧着节杖走到一侧,不说准,也不说不准。 朱晏亭将他二人耳语而后谢谊妥协的一幕收入眼底,深深看了赵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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