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撩开帘子看街上,人满为患,心里却是空空的怅惘,“梦儿真格是过起日子来了……” 那尾音缓缓地拖着,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像将梅卿的心拉出来,腹腔倏然空落落的。老太太继而道:“你看她这日子过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我呢?我算是白养了她一场。” 梅卿横她一眼,微微有些不屑,“娘往日还常在我耳根念叨,说什么捡来的就是不比亲生的。她是亲生的,不也靠不住?” “话倒不是这样讲。你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梦儿呢,原也不是那样没良心的孩子。只是女儿呐,一成了人家的人,就忘了根本。你方才瞧那董墨,像铱誮是能奉养丈母娘的人?这个人待别人呐,心肠硬得很,也从来不顾什么情面。罢了,我又不是真指望着儿女过活,只要你姐姐好,我就放心了。” 说着“放心”,脸上却有无限哀凄,也勾出了梅卿满腹愁闷。她不由得安慰自己,“什么过日子,这才几日啊。等日后董墨娶妻,姐还能这样自在快活?不是我咒她不好,在这里是在这里,没有长辈家人,两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京里,就由不得人了,京里那些达官贵人怎么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这样一说,连老太太也丢下帘子点头称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又能带出些自得的笑意。仿佛梦迢不好,就是对她们莫大的安慰。 老太太这一通抱怨后,愈发觉得眼前钱财要紧,想起来嘱咐梅卿连通判的事,“说好过几日上连家还鞋样子,你可醒着神些,可别叫他连太太察觉。那位太太是个夜叉,最会整治人,她娘家有钱,连通判早年做县丞,还是她家出钱捐的。如今做到通判,也少不得是她娘家的支持。” 梅卿笑着咕哝,“怪道那连太太膀大腰圆的……” 两人一时皆乐起来,笑声稀稀碎碎溢出帘外,埋没在纷杂的市井里,辨不出谁是谁。 她们这一去,书斋里还未散,梦迢霎时觉得有些寂寞起来,便趴到床上去。窗外又是黄昏欲断,日子舒服得一日快过一日,滑溜溜地不停往下梭。下头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漆黑黑望不见底。 梦迢想起梅卿那些酸话,其实也有道理。否则她也不会刻意去避讳不提,一想到提起来,就形同把还未迎上的酸楚提前放到眼前来似的,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 她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胡乱混着,说不定就混过一生呢?好些女人的命不长,这病那病的,死在二三十岁上头的大有人在。说不定明天她就身染恶疾,不治身亡了。 死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是值得的。 如此思想,她将跳上床的猫儿圈在臂弯里,脸上有些悲伤的满足。恰好董墨走进来看见,将两边蜡烛点上,搂起她问:“同你娘她们拌嘴了?怎么不高兴?” “在一处就要拌嘴,早习惯了,没什么稀罕的。书望也回家去了?” “才送他出去。”董墨松开她,倚着枕头摇首,“我说要小厮套车送他,他偏不要,自己走了回去。”说着又将梦迢搂进腿间,把她睡乱的鬓发抚一抚,“谁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梦迢抱着猫把裙子理一理,坐在脚跟上,作弄他,“我娘惹我不高兴,你也要替我出气么?” “这我可就没法子了,你难得要我去治她老人家的罪么?” “那你又说这样的话。”梦迢撇撇嘴,旋即歪着眼睇他,“我娘说,你不敬她,在席上不见热络,也不奉承她。她老人家对你有怨气,就撒到我身上来了。” 董墨提起眉,“我何处不敬她?没奉承她倒是真。我一向不奉承人,心里想着她是你母亲,逼着自己要奉承她几句吧,偏又想起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更是说不出奉承话来。” 两抹暗灯逐渐亮起来,窗外天色逐渐黑下去。晴夜里浮起半片月亮,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半个圆,将周围松散的云照成了一团棉花。梦迢瞥一眼,将猫丢在地上,走到榻上去装烟袋,背着身轻盈地调侃一句:“你只管这样对她吧,仔细她以后不答应咱们俩的事。” 闻言,董墨忽然精神起来,散了酒意,心里细微地振动着一点欢喜。却也随她的口吻,有些漫不经意,“我们俩还有什么事?” 其实这话早该说开了,但董墨从未提起,连那桩捏造的婚事也从不否认。不过是因为梦迢从没来问过他。他希望她问,因为梦迢在他心里有些过于缥缈,像一阵风一场雨,倏来倏散,无从扎根。倘或她问,就代表着她对她自己以及他的爱都有不可撼动的信心。 可不知她出于什么居心,从来不说这话,或许她对他还不信任。 榻上果然沉默了,烟雾将梦迢笼罩,看不真切。董墨从床上走下来,鼓励着她,“到底什么事?咱们现在还有哪里不妥么?” 却是他猜错了,梦迢不是对他不信任,而是不信任她自己。她身不由己地怀疑着幸福长存的可能性,总怕今日弥足珍贵的快乐经不住一个浪头的打击。她过往的经历无不验证着这一点,尽管那些经历多半是老太太说给她的,但天长日久,也总是形成了阴影。 她不说了,将嘴一歪,“咱们现在自然是哪里都好,可备不住哪日你将我娘惹急了,她要领我回去呢?她老人家犯起犟来,谁也摁不住。” 董墨见她止步不前,只得再抛出话来引她,“你这话也有道理,你毕竟不是我的妻妾,咱们在一起并没有媒妁之约,若是连父母之命也没有了,她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也是没办法。” 梦迢不过笑着点头,只顾玩笑,“所以你少得罪她。” 猫儿蹦到炕桌上来,她便抽出手去挠它的脖子,歪着脸仿佛在与猫说话。月光撒在她半张脸上,清盈的覆盖了胭脂,苍茫如雪的白。 董墨也伸手挠猫,挠着挠着去握她的手,“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北京定下的那门亲事?” 梦迢稍微剔他一眼,噘着嘴满大无所谓,“有什么可问的,你定亲就定亲好了,我难道要跑到你家去大哭大闹么?” “我成了亲,你怎么办呢?你就没想过?” “我想不到那么远。”梦迢托起烟杆咂了一口,脑袋歪在窗台上望着他笑,“我只想眼前,过一天算一天。” 董墨有些怅然,笑叹着妥协,“我不知你这是爱我呢,还是不够爱我,连打算也没个长远打算。你不打算,我来打算,谁叫我是男人,自然要担待得比你多些。” 梦迢眼睛渐渐亮起来,咬了下唇,“你要怎么打算呀?” “写封信回家,先退了那门亲。” “你家里不会骂你么?他们不答应,你也难办。” 董墨伸来胳膊,在她下颏底下轻挠了两下,“难办也要办,不然将你放在哪里?” 梦迢忍不住笑起来,烟在榻围上磕熄了,喜滋滋奔到他怀里来,头发在他胸膛里蹭得愈发凌乱了,“我就知道,你准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要我来操心?我才不要操心,我只听你的话,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是了!” “但愿你记着你这话,别跟我犯犟。”董墨仰着脸,让一片胸怀给她蹭。她一面蹭,一面嗓子里哼哼唧唧的,像只猫一样吟着。 董墨将炕桌上的猫头拨过来,指着怀里给它瞧,“影子,你看你姐姐,比你还会撒娇。你也学学,回头好寻个公猫做夫君。” 梦迢忽然抬起脑袋来望住他,噗嗤笑出来,“你不知道吧,它就是个公猫!你还成日‘姊妹姊妹’的说我们!” “嗯?公猫?怎见得?” 梦迢将猫抱转了个,羞怯怯地指它的屁股,“你瞧,那是什么。亏你还是个男人呢。” 猫儿洋洋得意地向前走了两步,两个毛绒绒的球挤挤囊囊地在尾巴底下坠着。 昨日夜里这猫睡在床尾舔梦迢的脚,舔得梦迢咯咯咯咯地发笑,笑得气.喘,脸上浮红,缩着脚躲。此刻董墨回想起来,总觉那情景有些霪.靡,蓦地嫌这猫有些碍眼,一把将它赶下榻去。
第63章 未尽时(三) 连日烁阳如火, 总算熬到金乌落,下了场暴雨。董墨在家未出门, 索性就修起家书来。 他离京时老太太说起的那门与保定府府台家的亲事并未有准, 因此信上自然没什么退婚之事。只是说起有一梦家女,他决意要娶她为妻,望尊长应允。 信交给斜春男人送到驿馆去, 董墨心中仿佛有大事落定,有些松快之意。便拔座起身, 走到廊庑底下观雨。接连两声轰雷紧奏, 洞门前砸下许多乱竹, 院中汇起水势, 靠着篱笆的地方冲下些黄土, 形成两处浑浊的水渠。 “章平, 快进来!”梦迢由卧房的窗上够出脑袋喊他,将他喊进来, 兴兴地拿刚收针脚的帕子给他,“给你做的,你一会就要换一条帕子, 斜春抱怨洗都洗不过来呢。我横竖闲着, 多给你做些, 这个花样子你喜不喜欢?” 董墨无所谓什么花样, 只是捧在手上一看,那云纹绣得与她那年绣的那些云纹不大一样,他笑笑, “你这针线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怎么与从前走线不大一样?” 梦迢乍想起来往事, 笑倒在他怀里, “那年那些, 一多半是底下针线上的媳妇做的,我哄你是我做的,你个傻子,竟然没察觉。” “好嘛,拿别人的苦力来抵你的债,你这算盘倒会打。”董墨将她兜揽起来,一摸她身上的薄纱,拍了她屁股一下,“套件衣裳去,这会有些冷了。” 午饭用罢了,梦迢还穿着一件檀色的薄绡长衫寝衣,只得对襟上一条衣带系着,里头桃粉的抹胸,底下是葭灰的裙。乱蓬蓬的发髻松亸,脸上也未上妆,赤着脚在榻上跳来跳去。 她懒得趿鞋,便摇头,“我不冷。” 董墨摸了她脚一下,走去橱柜里取了双新罗袜,回来见她将猫儿抱在脚上捂着,歪着笑脸,“我梦迢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和猫。就拿它给我捂脚!” “你倒是物尽其用。”董墨坐下,躬着腰给她套袜子,“我给家中去了信了,大约下月会到,倘或顺利的话,等从河北回去,咱们就成亲。” “你信上怎么说的?” “我说梦家有一女,与我情投意合,正是天公作美,赐此良缘,望祖父祖母批允。” “就这样?” “就这样。”董墨直起腰来,向帘外要了茶,一条胳膊搂着梦迢,双双趴到窗台上去,“说多了反倒不好。我家老太爷与老太太并没功夫多管我的私事,婚姻嫁娶上,精力都搁在我那些兄弟姊妹身上了,否则我也不至于至今未娶妻。其实小姐出身贫寒些,他们不见得会不答应,他们原就不指望我在婚事上头有什么大的成就,只要……” 后头的话他没说,梦迢却猜着了,“只要小姐是清清白白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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